即使严寒时节,春芳宫也叫人觉得热烈。金红纱笼以珠玉为饰,一字排开,悬在回廊。绒花栩栩如生,是蚕丝制成,缀于贵妃发髻,艳红如雪如火。
冬日近火,本应叫人感到温暖,白玉度只觉有灼骨之燥。
搭理了贵妃,又感无味,未等其回应,白玉度再度转身,从回廊间断处寻路。
再次被贵妃拦下。
贵妃似笑非笑,站在踏跺之下:“小菩萨,着急避着本宫做什么,是想起从前做的那些恶心事,良心不安了?”分明比公主矮上一头,神情仍高高在上。
白玉度俯视盛贵妃,弯唇毫无笑意:“恶心的从来是娘娘。”
盛贵妃的话,叫她想起了自己十五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年,白玉度及笄,年岁渐长,病情却更加严重。燕帝怜惜六女体弱,在京中置办了公主府,仍令其在宫中养病。
身为公主近侍,莲因与檀因两位宫女要时刻守在公主身边,抓药跑腿之事,就落在林绝影身上。
仍是岁暮天寒时节,露重灯暗,北风吹动深色冬衣,带来一群不速之客。林绝影瞟了一眼来人,步辇上的女子狐裘锦服,满头华饰流光溢彩。正是当今贵妃。他立即面向甬道,低头下跪。
贵人出行,宫女太监们只能背对而跪,待贵人离开后方可起身。他们便是这样沉默而卑微,日复一日,谨慎又迅速地完成各宫主子们交代的事务。
不承想,这次的步辇停在了年轻内侍身边。
“林绝影?”贵妃亲自唤了他的名。
林绝影闻声双手一紧,沉默一瞬,跪姿挪着腿转过身来,保持低头的姿势,温顺而又恭敬地答:“奴婢林绝影,见过盛贵妃娘娘。”
半晌过去,头顶未传来贵妃回话。
寒气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地面爬上膝与脚踝,先是一刺一刺地痛,渐渐双腿便失去知觉。林绝影沉默地适应麻木之感,忽的一声似笑非笑响起:“果真是猫儿房的林肆哪,当年那么傲气,眼下咱家都不敢认了。”
发话的是司礼监柳公公,职衔秉笔,更兼任东厂提督,林绝影认得。
这位柳秉笔与盛贵妃交好,二人常常往来走动。盛贵妃经常交代柳公公去办些私事,即使宫妃颇有微词,陛下也从未说过什么。
柳秉笔道:“小林公公,现在伺候在菩息宫的小菩萨身边,倒是忠心耿耿得紧。”话中讽刺意味甚浓。
林绝影安静地跪伏在地,默不作声,柳秉笔绕着他走了一圈,先是冷笑,然后似感叹般地问:“林肆,你不会真以为六公主能把你送到司礼监罢?”
林绝影自是不答。
柳秉笔自顾自:“就算六公主有这个能耐,她也不会做啊……公主那么喜欢用你,必然抓着你不放,就是死了,也是要带你一起去地下做夫妻的。”
先前被柳秉笔明嘲暗讽,十七岁的内侍从未辩解,眼下提到公主,他忍不住道:“奴婢与六公主清清白白,心中亦无他念。况且若真有那么一天……”
若真有那么一天……黄泉地狱,他也愿意陪公主共赴。
林绝影是如此想的,也这般说了。
柳秉笔毫不在意地笑道:“好啦,林肆,不用与咱家说这些。甜言蜜语留给贵人们就好。说起来,我家娘娘特地为你停留,确有一好事……”
身为司礼监首席秉笔,侍奉皇帝,掌奏疏批红之事,柳公公竟称一宫贵妃为“我家娘娘”,在场人默不作声,仿佛未曾听闻般。
林绝影默默想着,又听柳秉笔道:“几年不见,娘娘仍是想你得紧哪!林肆,如今你跟着公主前途未卜,娘娘倒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宫中人言语,多不会太直接,柳秉笔这样的话已近乎明示。林绝影猛然抬头,看见一张带着恶意与嫉妒的脸。
柳公公年岁尚轻时,面容称得上“姣好”。否则也不会凭空被爱好鲜艳颜色的贵妃看重,再被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提拔至帝王面前,擢升秉笔。
如今这张脸被时光赋予几根暗示衰老的皱纹,再被那隐隐含着嫉妒与不屑的神情扭曲,平添几分丑陋。
柳秉笔盯着林绝影:“娘娘比六公主大方,愿意送我们去任何想去的位置,你也知道我是谁,既然你已放下身段,想去司礼监……”他言尽于此。
秉笔太监身后步辇上,高高在上的贵妃目光直勾勾看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迷恋。女子容貌艳丽,在宫中多年仍然颜色不减。除却迷恋,她的还有遮不住的高傲与志在必得。
林绝影脸色变了变,终是忍不住皱眉道:“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