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得早,月华之下,大燕皇宫一片静悄悄,各宫各殿的红灯笼映照出空疏的喜庆,只有时不时出现的东厂裆头,从各宫门前鹘落,皂靴贴地,不发出一丝声音。
偶有枝头残梅被风吹落,香气昏惑,林绝影抬头,看到偌大的菩息宫门,才知自己又走到了公主的宫殿。
又一年。
自从公主前往佛寺,林绝影也被收归至司礼监,平日里他断情绝念,一门心思踩着别人往上爬,每至逢年过节,仍会来到公主的宫门前,安静地站上一会儿。
即便被公主厌弃,空空荡荡的菩息宫仍是唯一能助他沉静心绪,压制满腔汹涌的阴暗的地方。
今年宫殿主人已归,宫门后,公主与侍女说话的声音传来。林绝影回神,正要吩咐两名宫门值守不许透露他的踪迹。高门轰然而开,露出一张玉白的脸。
宫灯红辉顺着银钗梳的流苏落进毛领,雪白披风之下,暗紫的裙裾站定不动。
“没地方去?”
林绝影不吭声。
“进来吧。”
公主微微侧身,纤眉下的双眸半睁不睁,仿佛困倦,亦仿佛早知他的到来,对此宽容又和蔼。
林绝影觉得自己被公主这副模样刺了一下,静静凝视了白玉度一会儿,方笑道:“公主又把本监当作无处容身,向前主人家摇尾乞怜的狗儿。”
白玉度做出吃惊的样子,慢慢睁大了眼,半晌,微笑道:“倒是我不周全了。”
公主伸手紧了紧斗篷毛领,轻声不紧不慢:“今时不同往日,掌印大人日理万机,想必是有要事,才会出现在菩息宫。”说完咳了两声,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寒风如霜刀,割过肌肤,林绝影亦皱眉。宫门之下,公主看似衣裳厚重,一张脸却仿佛渐渐失去血色,苍白如雪。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风口处,以己身为墙,挡住这冬夜霜风。低头又对上公主玩味的笑。
“长话短说,”林绝影心里一紧,刻意眯了眼,拖着半阴半阳的腔调,俯视白玉度,“本监的确不是专程来与六公主过年,只是过来告知公主,您回宫被歹人下毒之事,已交由东厂查办。未来一应事宜,梁亥全权处理。公主欲问之事,也可找梁亥询问。”
公主微微颔首,宽容道:“毕竟掌印参与太子监国交接事宜,本宫自不敢打扰您。”笑了笑,又说:“这等小事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菩息宫,掌印真是事事躬亲。”
她意有所指,语气淡淡,却让人心惊肉跳。
林绝影于宫灯下看公主,公主亦抬头,微笑着看着他。眼前人是海底月,更是天上月,林绝影眸子里凝起寒气,再次压抑住感情:“自然得亲自前来,谁敢怠慢了公主?”
他刻意俯身,沉声加重压迫感,在妙果惊惧的目光中将鼻尖更贴近公主,药香传来:“谁人不知六公主殿下是圣上的掌上明珠,本监算个什么东西……四年前,陛下要求本监为公主殉葬,公主可还记得?”
他说着,还笑了两声。
妙果惊恐之色更甚,白玉度却毫不退让:“不是掌印大人自己愿意的么?”
贴近看,猩红的灯笼照着公主,玉面仿佛有疯狂而邪异气质,林绝影忍不住为她这样一面着魔。
下一瞬,白玉度又恢复了慈眉菩萨的模样,退后一步,低眼笑了一下:“何况我拒绝了。”
这次她的倦怠之意更浓:“既然掌印不是来我菩息宫过年,夜寒风紧,不若早些回去歇息。妙果,送客。”说罢,抱着手炉转身,竟不给当朝“九千岁”大人留一丝面子,施施而去。
实在不是吝啬给林绝影好颜色,仅凭养心殿前那一番劝诫,白玉度也应该对他有礼相待全程的。
只是掌印今日怨气仿佛冲了天,又提起四年前那桩旧事,白玉度猜度,或许林绝影并没有要与她重修于好的意思。
一些时候帮扶她,或许是看在父皇的份上,就像林绝影自己方才承认的那般。而他对她真正的心思,应该就是其他时候表现的那样,冷嘲热讽,再暗暗找个由头兴师问罪。
不若歇了请他相助的心思。白玉度回到明心殿,解下斗篷。
妙果一路跟过来,不敢回想送客时林掌印的神色,将铜手炉中的炭火取出来熄了,才去看坐在镜前的白玉度:“公主,您先不是说要出门赏景,怎的刚见完林掌印,回来就要就寝了呢?”
莲因为公主梳头的手顿了一下:“不该问的话不要问。”
这丫头有时说话与昙因一般横冲直撞。
白玉度倒不介意,对于自己的贴身宫女,她也会说几句心里话。她看着多宝镜中的妙果,摇摇头道:“兴致被人破坏了,还是三番两次的,自然心思就歇了。”
妙果这下却不知道怎么接话,讪讪说了句掌印今日的确比以往还吓人,然后借口打热水溜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