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水如天。
九十四身上穿着阮玉山上好的衣裳,任深秋的夜风怎么吹都不觉着冷。
他以前不喜欢寒冬腊月,连带着预示冬天即将到来的深秋也不喜欢。
秋冬太冷了,他没工夫欣赏天寒地冻时的蛇虫鼠蚁,更无法用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感受晚风有多温和。
自打阮玉山待在他身边,他好像就再也没感觉到寒冷。
原来这世上除了紧巴巴地苟活,也还有许多事可以留意。
“你没吃过蝣人。”九十四低声道。
这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陈述。
之前那一夜争吵,阮玉山居高临下地告诉他,蝣人九十四不配得到堂堂阮老爷取的一个名字,他几乎一夜未眠,坐在窗下看了半晚的书,实则头痛欲裂,痛得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冲出去跟阮玉山同归于尽。
直到第二晚他在矿道外计划着杀阮玉山,一时失手被阮玉山抓回去丢进锅里。阮玉山吓唬他,说今晚本老爷就要尝尝,蝣人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话让九十四想起他们初入目连村的第一天,阮玉山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后肩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那时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九十四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阮玉山不仅一口蝣人肉没吃过,连蝣人血也一滴没尝过。
这是本应该的事。
可世上有太多本应该的事从来无人遵守:蝣人本应该自由、长寿、矫健勇猛地活着;修炼本应该各凭本事,不借助蝣人的血肉助自己得道飞升;天地万物共享日月,本不应该有限制力量的锁链和笼子。
这些本应该,不也是两百多年从未发生吗?
兴许是从那时起,他对阮玉山滔天的恨开始有些动摇了,连同跟阮玉山吵完架后痛了一天一夜的头也安生了。
“还挺聪明。”阮玉山用手指打理着九十四的长发,又打趣道,“记仇的蝣人都这么聪明?”
九十四没理他,只懒倦地躺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杀过蝣人吗?”
阮玉山的指尖顿了顿。
俄顷,他说道:“倘或在两百年前,你们侵扰大祈边境,兴许我能有点机会。”
他并未欺骗九十四。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一个蝣人。
其中很大一部分有老太太严格教导的缘故。
红州跟蝣人自古以来有血海深仇,两百多年前的阮家对蝣人更是到了除战场外其余任何时候碰一下蝣人都嫌脏手的地步。
以至于蝣族没落,阮氏对其仍是抱有“非祭祀时不得触碰”的规矩。
就连外邦平日进入红州,也有明文律法禁止他们以一切方式携带蝣人相关踏入州界。
两百年来,阮氏子孙对蝣人的恨意早已随着岁月的冲刷渐渐淡化了。
只是以蝣人祭祀的规矩在阮家传了下来,其中利益交织,轻易也难以作废。
原本佘老太太嫁入阮家,也曾有心同当年的阮老太爷一鼓作气将这些旧习俗剔除,岂知还没来得及大刀阔斧地改,老太爷便死在了矿洞中。
而老太太当年虽是一家主母,到底才嫁入阮家两年,没站稳脚跟,废除蝣人祭祀一事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后来阮玉山落到她手上,由她亲自带大,更是轻易不可草菅人命。
蝣人也好,汉人也罢,老太太打小告诉阮玉山“笼中非畜”,即便阮家甚至整个中原曾经深受其害,与蝣族有着世仇,那也不是常人能随随便便对着蝣人茹毛饮血的理由。
人是不能吃人的。
开了这个口子,心就没底线了。
十四岁时阮玉山上了战场,那些年他杀的人多了,手上沾满数不清的血,也仍是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癖好。
整个红州的军队皆以此为禁令,一旦发现有兵以人为食,下场便是个死。
这律令不是为了保护蝣人,而是为了红州阮家的士兵。
至于族中祭祀,阮玉山自来兴致缺缺,懒得去废除,也并不热衷。
府里年年祭祀,他若在家,便出席一次;他若不在,更是招呼都懒得打发人捎去家中。
大祈之中,从小到大不杀蝣人的世家,有两个。
发自谢九楼之心,是因为仁慈;从阮玉山而言,是由于他对此冷漠。
不过阮玉山做事,自来秉持一个论迹不论心的原则。
他没杀过就是没杀过,阮玉山有理有据,理直气壮——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总归他是半点没撒谎。
九十四不知道什么是撒谎。
他与他的族人从来没有过欺瞒与撒谎,他们彼此之间没机会,外界的众生更是不屑对他们编织任何谎言——现实对蝣人如此残酷暴虐都让他们两三百年地苟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谎话能击倒他们?
不懂何为欺瞒的九十四望着阮玉山。
静谧的夜空加深了他眼珠周围的蓝色,那圈蓝色中有一阵彻底的波涛在滚动汹涌,他像在自己的爱恨中进行最后一步抉择。
他紧紧盯着阮玉山,十八年来从未生出过的一份私心关在淡蓝色的瞳孔中,只差临门一脚便要冲破出来。
那样的眼神叫阮玉山看过一次便剥去了肝胆永远不敢辜负。
“真的?阮玉山。”九十四问。
阮玉山面不改色:“绝无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