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这回没等来拳头。
他看见九十四维持着睁眼的动作,目光看着前方空中,眼珠子一动不动,神情木然,仿佛定住一般。
阮玉山心里发笑。
这是什么意思?
被他一下亲懵了?
还是亲一口就变木头了?
阮玉山抬头挠了挠九十四的后脑勺,命令道:“蝣人九十四,说话。”
九十四睫毛动了动。
他那双边缘泛着浅淡蓝色的眼珠迟钝地瞥向阮玉山,定定对着阮玉山盯了片刻,又转回去。
此时九十四的目光已不是木讷的茫然,阮玉山清晰地瞧见,此人的眼珠在几个转动间隐隐透出一点狡黠的光芒,满脸一副在脑子里思索或总结什么的神情。
接着,九十四再次睨向阮玉山。
——很显然该检索的东西已经检索完了,接下来要准备付诸实践。
他朝阮玉山的方向偏了偏后脑勺,碰到阮玉山的额头,眼角凝视着阮玉山,重复地模仿着方才的鼻音道:
“嗯?”
呢喃过了这一声,九十四的视线就在阮玉山脸上逡巡,似乎在等待阮玉山给出他预计之中的某种后续。
阮玉山挑眉。
这次他心里是结结实实被挠了一下。
九十四的试探有点像一条悄悄卷上阮玉山手指的蛇尾巴,悄无声息但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冰冰凉凉,绞住手指时带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缠得紧,但只绕了阮玉山半个指尖便停止不动。尾巴尖儿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擦阮玉山的皮肤,似乎在等着看阮玉山是勾勾手指头将他的尾巴逮住,或是视若无睹,任凭九十四自己进退。
阮玉山可不止想逮尾巴。
他还想捏捏蛇肚子。
看看小蛇是会哈气还是伸出信子舔他。
他含笑注视着九十四,伸出带着玉扳指的拇指,按住九十四的唇角,指腹缓慢地摩挲到唇中。
常年练武而生出薄茧的手指把九十四病中苍白的嘴唇擦出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九十四垂下乌长的眼睫看向自己唇中的那根拇指,忽地想起阮玉山下午把手放在自己口中搅弄的情形。
他张了张嘴,看起来想把阮玉山的拇指含进去。
可最后只是抿唇,喉结微微滑动。
阮玉山把他的唇中揉得嫣红,又因那点刺青符咒的缘故,九十四唇上的红色久难消退。
他捏住九十四的下颌逼迫九十四扭头看向自己,随后仰头,先用鼻尖蹭了蹭九十四的嘴角,又将嘴唇覆过去,学着九十四的模样张了张嘴唇,像是要咬,却压根没吻下去。
“我说,”阮玉山的视线从九十四的嘴唇转移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上,“到底谁给你下的药?”
九十四的目光从阮玉山点到为止的嘴唇上掠过,克制地黯淡了一下眼色,带着几分不满地别开脸:“不知道。”
“总记得住长什么样。”阮玉山瞧他的反应,暗自笑了笑,“否则就这么放过了?我记得你不是个大度的人。”
九十四听阮玉山这意思是暗指他此时此刻表现得气度也小,便又回过头,只是同阮玉山的脸保持了些距离,笑着反问:“告诉你,你要如何?”
阮玉山的笑还是挂在嘴上,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由于微笑的神色,带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纹路,凝望着九十四的眼神还是饱含似有若无的轻佻,说出口的话却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我杀了他。”
九十四注视他半晌,收回视线。
随即仰面躺回阮玉山的胸膛,脚下稍微用力,两个人便随着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他放空了双目,望着高高不见尽头的夜空,忽问:“什么在叫?”
“蟋蟀。”阮玉山的手放回他腰上,收紧了胳膊,在心中暗想这人的腰怎么如此不盈一握,难不成是自己的手太大的缘故?
“还有呢?”九十四静静听着。
“油葫芦。”阮玉山说,“叫声像蛙。”
“什么是蛙?”九十四问。
阮玉山相当耐心,九十四问什么他答什么:“长在田里的东西。”
“那一定不好吃。”九十四原本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蝣人都是这样,有许多话只能在心里想,不能说,他们许多想法一旦说出口,便会得到驯监一顿酣畅淋漓的鞭打。
因此蝣人总是沉默寡言。
可此时陷在阮玉山怀里,他想到什么就开口说什么:“我以前吃过蚯蚓。”
九十四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下过了雨,土地变成泥巴,就会长出很多蚯蚓。它们不好吃,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和百十八会捡一些尝尝。教我认字的老先生说,田的样子,就是四块泥巴拼在一起。”
说到这儿,他仰头问阮玉山:“蛙长在田里,是不是比蚯蚓更不好吃?”
话音刚落,他又低头:“忘了。你没吃过蚯蚓。”
“以后下雨,不止有蚯蚓。”阮玉山低头,嘴唇久久地挨着九十四的头顶,嗅到九十四身上的熏香,发觉自己的气息已将九十四的胎香遮掩了,“还有种子发芽,老树开花。”
“花和芽都能吃。”他把九十四的头发挽到耳后,偏头看向九十四的挺翘的鼻梁,“届时我陪你尝尝,看哪个好吃。”
九十四眸光微动。
他没见过花,更没见过种子发芽。
这十八年他同阮玉山一起见过最多的是天上挂着的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