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在灶台上的大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母亲在一旁侧身站着,眼睛望着沥水篮里被擦洗得闪闪发亮的大汤勺。沥水篮用挂勾固定在墙面的瓷砖上,高度却不知为何远远超过了母亲的身高,即使她垫着脚尖伸长手,取用起物品也是相当的不便。
“阿程。”许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母亲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妈妈。”程鸢应了一声。虽然母亲从来不曾这么叫过她,可是家中毕竟只有她们两个人,除了自己以外,母亲还会呼唤谁呢?
她错了。
母亲回过头来,她圆润的嘴唇弧度猛地一下绷紧了。程鸢独自一人站在厨房门口,但母亲却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她的眼神越过了程鸢的肩膀,望向她的身后,望向有些昏暗的客厅,望向那连天光也照不透的阴影之中。
“妈妈?”顺着母亲的目光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中,没有任何人存在。程鸢回过头来,她又叫了母亲一声,语气却显得惴惴不安。母亲的眼神让她心生忐忑。
或许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她可以稍微坦然地面对丈夫的离去,但是现在,她只是一个新丧的寡妇。她做不到。母亲在女儿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没有情绪的爆发,也没有任何言语,她在程鸢胆战心惊的注视中静静地关掉了燃烧的灶火。随后她与女儿擦肩而过,沉默地走出厨房,沉默地走进她们母女二人现在共住的小卧室,母亲坐在床上,不声不响地把脸埋进掌心。
她非常安静,只偶尔颤抖着肩膀,从指缝中传出几声被密闭的掌心放大了的剧烈的喘息。程鸢知道,那是悲伤的声音。
悲伤是有声音的,即使竭力掩饰,它也依旧会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在之前,在现在,乃至在以后的海城,在每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家中的小女孩已经睡着后的夜晚,程鸢都能听见它的声音从卧室房门的另一面传来。她会花很长时间去等待,去期盼,去渴望自己也能受邀加入,得到分享这所有一切的许可。但她是个忘记了一切的孩子,她一无所知,她无忧无虑,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与家人们一同承受心中的这份悲伤与哀愁,她只需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好了。
于是程鸢不需要任何的回忆,也没有任何的悲伤。
她会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她会渐渐地明白这些事情,但眼下,她只是一个第一次亲眼目睹母亲的痛苦的孩子。耳朵曾隔着墙壁为她窥探过悲伤的声音,但眼睛却从来没能见识过这一切——母亲从不当着孩子的面展现自己的悲伤,她掩饰得那么用心,那么努力。对孩子来说,亲眼目睹成年人突如其来的崩溃是件可怕的事情。
厨房中,因炉火的余温而持续沸腾的声音渐渐低了。程鸢空着肚子,却感到自己的胃部阵阵发沉。她跟着母亲离开厨房,此刻却呆立在卧房门口,扶着门框怯懦地不敢迈出一步。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蜷缩的躯体,脸上满是惊慌与恐惧。她感觉自己像是动画片里的大坏蛋,亲手将母亲推向悬崖下的深渊。
程鸢终于明白了,母亲寻找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同时她也明白了,她的问题,她的那些关于父亲的问题,是绝不容许在这个家中提起的禁忌。她之前不曾向母亲询问过,现在不会问,以后也绝不会问。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她心中父亲的形象将长久地掺杂着困惑。父亲是香烟灼烫坐垫布面后留下的焦点,是无垠星空中一个扭曲的黑洞,是她记忆深处一个似乎再也不会愈合的缺口,他可能以各种形式存在于她的心中,是虚无,是神秘,是海洋,也是死亡,但唯独不是一个人。她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来没有人曾告诉过她,她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关于父亲,她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情——那便是他的死。
而这将成为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件宝物,被小心地珍藏在心底的最深处,陪伴女孩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在无数的日夜里被不断地品味、反复地摩挲,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中复现。
她会为此而询问大海,滨城的海,海城的海,孕育一切生命,却又残酷地夺走了她的父亲的海。她会询问它:你能把我的爸爸还给我吗?
如果大海不愿意,她也可以换一个问题:你知道我的爸爸是什么样的吗?
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话语,大海都不会给予一个回答。风卷起重重波涛,浪花飞溅,演奏着亘古不变的水的歌谣。
程鸢还是一个人,独自眺望海面,执着地向宇宙发射毫无回音的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