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汤宅的祸事是起于汤老爷的一场大病,平素健朗的身体在大儿子回来后病倒了,最初只是风寒喘咳,后来连情志也不正常了,夜晚时常顾自嬉笑怒骂,甚则提刀砍人、六亲不认,就连值夜的护院经过他院子时都按紧了剑柄。
汤家下人都在背地里说,是大儿子和老爷犯冲呢。
不过说起来大儿子也是个可怜人,生母难产血崩而亡,又因他早产自小体弱撞邪,送去寺庙长大。二十八年后有了功名才将他接回,一回来,又遭人嫌了。
原本到这里,汤家也只该去寻医官。
但在汤老爷砍坏大夫人一条胳膊的夜晚,除却拍落的雨声、女人的哭号,还有夹杂的阵阵铃响。那铃声十分诡异,似是自头顶天穹传来,但寻不着明确方位,也没有固定的音律,只在近结束时,那铎舌骤然忙急,晃撞在内壁上,几有挣破外壳之势。
经过的下人斗胆朝里看,那院角还站着一长条白无常,闪电有几个瞬间大亮那张白惨惨的面孔。下人隔天就战战兢兢同老爷说了见闻,又请求回老家养养吓出的病。
于是事情愈加诡谲起来了,汤家人也求到了大青观来。
回到裴魏一行人初来汤府那天。
裴怀玉要来了汤老爷剩下的药方和当天剩下的药渣。药方多是些解表去风寒的和镇心安神的,但药渣却有一些焦黑的渣滓,香得异常,不是药方中药。
那么只会有两种可能。
一,药堂配药有蹊跷,有人在药材上动手脚。
二,汤宅内有人要害汤老爷,给他加了奇异的东西进去。
因此,裴怀玉他们先去了趟配药的百草堂,确认了药在送进汤宅前无异,才转向宅内。
客堂中,长眉美髯的汤老爷捻起了那奇异的药材,凑近鼻翼细嗅:“药材有异?所以诸位道长的意思是?”
魏春羽道:“不知药材是谁煎煮的?”
站候的下人中,一对夫妻走上前:“回道长,单数日是李婶煎的,双数日由小的照看,小的叫旺喜。”
汤老爷摇了摇头:“道长有所不知,旺喜和李婶是汤家老人了,不会有问题。”
魏春羽又问他们:“煎药期间,可有人在附近?”
旺喜道:“道长,厨房就那么大,大家做饭的、熬药的、打扫的,自然都挤在一块儿。”
似是问不出来什么。
在一旁看着的裴怀玉按住了魏春羽的臂膀,突然开口道:“汤老爷,我们能见见您夫人吗?”
汤老爷正为难之际,屏风后一阵响动,忽然跌出个人来——
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内着一条月牙白流苏裙,外披一件鹅黄短袄,衬得她颜色鲜亮,更有一双眉目含情,当下见着生人面孔略红,诺诺赔礼道:“爹爹,二位公子,两位姐姐,问各位好,阿英失礼了。”
汤老爷眉头微松,拍了拍身边的坐榻:“阿英来。”又转头对众人道:“这便是我与夫人养育的小女儿。”
阿英又腼腆地朝众人笑,只是目光好奇又细致地打量过每个人。
“阿英,你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就偷偷跑到爹爹这来。”
阿英略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摇头,似一只忐忑的小鹌鹑。
众人见状,都善意地笑起来。
“爹爹!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文子缵义》的功课已经做完了,只《大学》的文章还未来得及背。”
汤老爷“唔唔”地边听边应,末了拍拍汤阿英的脊背,叫她先将功课做了再过来。
阿英一步三回头:“爹爹,您要好好听道长的话治病,娘说她胳膊快好了,您也要快快好起来。”
汤老爷既忧又愧地摸了摸她的头:“乖阿英,找你哥哥们去玩吧,爹爹先和道长治病。”
阿英点了点头:“那我去找二哥哥。长兄总是穿白衣服,好吓人!而且每次和阿英说话都板着脸,凶死了!”
小姑娘告完状就溜走了。
汤老爷注视着阿英的背影,叹气道:“小女无状,各位见笑了。”
裴怀玉温和道:“令爱质纯性善,老爷哪里的话。”
汤老爷笑道:“孩子的确天真可爱,我喝的药苦,她怕我喝不下去,老是偷偷加糖,有时都甜的发齁了。”
“我是不怕苦的,其实怕苦的是她,过去她得了真心痛,总是喝药。病在两个月前才好转,说来也巧,她好了我就病了——莫不是老天教我去替了阿英?那这病生得倒也值当。”
听到此处,魏春羽福至心头地朝裴怀玉递去一眼,却恰撞见那人也瞧着自己,眼里是如出一辙的猜疑。
“哦?真心痛也能治好?不知那医者是谁,这样厉害?”魏春羽惊问。
“是柳大夫,住镇上最南边的一排房子里。他是五六年前来此的,无名无姓,因着住所挨着河边红泥地里柳树,所以大家渐渐都喊他‘柳大夫’了。不过脾性古怪,遮面示人,无人见过其真面目。”
“那等事了了,我们一定要去拜访一下。”
汤老爷道:“那头的路十分不好走,还要淌过一片泥水,若是道长往后要去,知会我一声,我叫车驾载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