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魏春羽又顺势打量了他一遭,见他未阻,还捻起他的狼牙细细端详,“你穿红色很好看。”
裴怀玉奇怪道:“我穿什么不好看过?”
魏春羽顺着他笑了下:“紫微洞里那件,就不好看。”
“真是记仇啊。”裴怀玉扯回了项链,长而密的睫毛停住了眨动。
他们脚边是一本仓促间摔落的书,书名模糊了去。
魏春羽的目光被引了过去,又转到一旁的木质桌椅、胖矮的书架,还有一张没有床帐与枕头的硬板床上。
他不太记得房主人回来前是怎样布置的,只是在一根细小红烛便能照全所有物什的此刻,觉得这里太空了。
但似乎又比眼前人心里在意的东西要多。
当他的目光再受不了这样无所托的游弋,他听见自己笑了声,开口说:“我可不止记着这些——我的木戒呢?”
......
屋檐上风有些大,吹得月前的枝丫互相凑近又退远,像是同行时短暂碰到的同伴的肩膀。
“你上过房顶么?”高处的风吹得喉咙都畅快了,裴怀玉的声音也清亮了不少。
“上过。”
“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被托起时,会吓得再喊我哥哥。”裴怀玉的声音如同跌落的鸟,猝然消匿在天空的视野中。
那两个叠字自唇齿间磋磨辗转,用气声托着吐出,仿佛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秘辛。
“嗯?”魏春羽从善如流地探过身去,“哪种哥哥,是堂兄、还是另一种?”
裴怀玉转过头,同他对视、对峙,良久冰雪消融成个笑,顾左右而言他道:“你盯着我瞧什么?”
风吹鼓了他们的衣衫,那两匹布料如同伸出的触角,小心地盖住彼此。
“这里——”魏春羽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调笑的字词在舌尖打转,“哥哥的这里,有一丛竹子。”
说话时他也朝裴怀玉侧身,中间那半人宽的距离便不见了。
“嗯?”没反应过来的人疑惑地歪过头,那“竹子”便滑到他鼻梁上了,但须臾他又反应过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道,“原来,是树影么?”
那浓黑的影子就摇曳在裴怀玉的面上,似是额角凭空长出了节青竹,在迷蒙的光里微微颤动,使得他被病气消磨的面容都生动不少。
道观里很静,偶尔有巡夜的弟子互相碰见,一颔首,便权当是打了招呼。
平日此时,魏春羽已经睡熟了,但现下被风吹着,还混着身边人的略有些醒鼻的药气,倒也不觉得困。
他又换了方子。
魏春羽垂下眼睛,像是不用口鼻叹出了口气。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被风托着,没飘多远就散殆了:“风吹了半头了,你还没告诉我木戒上刻的‘洲君’,是什么意思。”
方才他问时,裴怀玉只教他上房顶去,说他若不从,自己任他猜尽也不答。
现下他上来了,裴怀玉倒也没再卖关子:“是给你取的字。你愿意怎么解释都行。”
那枚檀木戒在指尖亮起金色水波纹,被手主人耐心地摩挲几遭,没入了指根——
“洲君洲君。这个‘君’字,你当时想的是君子,还是君王?”
月亮被格在了云层里,身边人的眉眼便看不清晰了,魏春羽听着裴怀玉咳嗽了声。
他道:“阿魏,不必试探我。你要知道的,问了我都会答,我来不及答的,你移魂之时不是也知道了么?”
“况且,你才二十岁,这两个字应当比我记得牢——”裴怀玉踌躇着停住了,很快又半唱半念起来,“洲君请再酌,杯杯断肠毒......”
起调是抖得,每一个字都被沙哑的声线拨弄得歪七倒八。
魏春羽没绷住泄出笑来:“分明不是洲君,他们应当唱的是——”他捏起嗓子,学着裴怀玉的腔调,“诸君请再酌——”
唱了半句却没了尾巴,似乎被苏醒过来的什么给掐断了。
裴怀玉含笑瞥他一眼,侧过身将风截住了:“那个花旦是真的很漂亮啊。”
唱的戏曲也好看好听,尤其“洲君”那两个字,虽是误听,但调子欢快、咬字铿锵,拓在了小含玉的心上。
他当时就想,如果他叫“洲君”就好了,有人那么殷切地唤他,教他一同吃酒。
而现在这个名字,被裴怀玉送给他了。
魏春羽在心里咂摸着,默念了两声。
“你的字,也是洲君么?”
裴怀玉抬手覆住他凑近的眼睛,难得真情实感地道:“阿魏,再点得明白些,就过分了。”
“那好吧。”魏春羽耸了耸肩,朝后坐下去,“不过你花了大功夫叫我来,只是为了送我个戒指?要真是这样,我可要回去睡觉了,毕竟明早清一师叔要蒸花卷,我还要去帮忙呢。”
裴怀玉这才道:“我何时这样小气了?阿魏,你的生辰落在了个好日子。”见魏春羽满面困惑,他和善道,“月光大白,打坐吧,我也正好应姚师兄嘱托,点一点你的修行。”
魏春羽震惊道:“这么突然?不是吧——就因为我多问了两句,你就报复我?”
“等等等等,玉铮、裴兄、师叔!我还有话要说!”
裴怀玉放松了在他肩膀的桎梏:“哦?”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魏春羽掏出一卷松油奶皮酥,不大自在地“喏”了声,“我尝过了,你应该也会喜欢。”
“......”
“好师侄,现在可以入定了罢?”
在将人淹没的沙沙虫鸣里,面前的少年,任由微茫的月光流过他白净的面庞。
裴怀玉与他对掌而坐,引导着他的气息。
微小的几粒虫蝇撞在他们面庞上、甚至眼皮上。
但他们谁都没有动,看不清彼此的脸。
姿态是依赖,也是对立。
这个夜晚像是个影影绰绰的短梦,很快过去,睁开眼还是白天。
......
大青观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厨房。
“辟谷是一回事,吃饭又是另一回事儿。前者是为了不死,后者是为了不苦。”姚春华顺走暄软的大花卷时,是这么说的,“而且清一也是沾了做面点好吃的光,让师父偏爱他,传了他遁地秘法。”
伤愈的杜居仲已经能笑着谈起后怕的石室中事:“多亏那秘法了,当时清一被困在那邪门机关里,简直要将我吓昏过去!”说话时,他面颊上还挂着两路面粉擦痕。
清一配合地双手合十,虔诚笑道:“感谢我的和面技能,救了你我两条命啊!”
刚做完早课的魏春羽也挤进温暖的阳光里。
“师父师叔小杜,我来了!”
紧跟着的善渊善时也探出脑袋——
“小师叔,善渊不要葱。”
“小师叔,善时要葱。”
“清一师兄,玉真不要面。”
清一:“......”
“你们三个小的来帮忙,帮忙把那只捣蛋的鹦鹉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