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过往他没也觉得酒有多好喝,只是生活十分枯燥,半坛酒下去,整个人神思异常亢奋,而头脑又如坠云端似的飘忽着,便可将烦忧忘却七八分。
这种被淡忘的爽快,很快在第一口酒液入喉时复苏了。
而裴怀玉与他对坐,似是不胜酒力,几盏下去,眉头已微微皱起,太阳穴也抽动着生出几分酸痛。
二人中间摆着一坛五加皮酒、一坛秋露白,还有几碟酥香的小菜。
品鉴一番后,魏春羽将山上话又问了一遍,才见裴怀玉悠悠解答。
“这是家师为我配的丹药,叫‘早春来’,吃了能暂时压制陈年毒素,”一支长颈袖珍瓷瓶被他的主人磕在桌上,“我在和谢辞病对招前,就是服用了它。”
“唔,怪不得你突然从病号成了武林大侠了!”
对着魏春羽跃跃欲试的眼光,裴怀玉点头微笑:“只是不能贪用,‘早春来’好比提早耗尽身体的春意、生机,我至今也只用过这一次。所以阿魏啊,你可别想着试试。”
魏春羽夹了片香酥鸭,闻言失落地“啊”了声,转而道:“那玉铮你的身体......现在岂不是需要好好休养?还同我酒肉不忌的,碍不碍事?”
“不碍事,我心中愉快,比什么调养法子都好使。”
“玉铮啊,你果然还是敬远寺中我遇到的那个裴兄!不过回想起来,我们撞面三次,竟遇险两次,实在惊险!多亏有裴兄搭救,我、我都不知要如何报答了。”
裴怀玉同他碰了碰杯,眼神已有几分酒醉的飘忽:“我救你,怎会图你绞尽脑汁的报答?”
他只是盼着那蛊虫成熟,魏春羽安稳地走上旧轨,另外对他有几分信任,好叫他成夺舍之事。
不过话说出口,便被魏春羽理所当然地误解了,更加感激涕零:“我真是......如何有幸才能与裴兄结交,裴兄真是高风亮节啊!”
裴怀玉接过他满上的酒盏,忍俊不禁道:“平日里是‘玉铮’,给我戴高帽时又成了‘裴兄’,看来我也得想两套情态说辞来应对你了?”
“能让裴兄费心,也是我的荣幸啊。”
那献舍的残魂伸了个懒腰,在裴怀玉心里幽幽吐槽道:“怎的一副端贵公子面皮,却一脸谄媚模样?”
裴怀玉在心里“哦”了声:“说坏话也不避人了?你是忘了我是谁了,还是觉得我脾气好到能和你插科打诨了?”
残魂瞧了眼外表温和、说话却阴恻恻的裴怀玉,弱弱颤抖道:“你强,你说了算。”
......
天色渐暗,裴魏二人的闲话也渐息,偶有的对话也断断续续、无厘头得好似醉话。
酒意渐起,先是魏春羽渐入佳境,叹声道:“裴兄今年......二十有六?年长我七岁。嘿,也不知道我二十六岁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裴怀玉微微抬眉,好抽取一线清明撑开他眼睛:“或许会很劳碌、很痛苦,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魏春羽的——他的二十六岁,披上不合身的龙袍,站上允许他俯身回瞰一切来时路的山头。可是他却连告别与悼念故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在烛火找不见的一团漆黑中,那口被帝王咬得咯吱作响的牙齿,自食恶果般地反刍那些痛苦。
魏春羽对他的呓语不甚在意,顾自道:“长成玉铮这样就很好——游山玩水、闲云野鹤、广结善友,还能学点小法术玩玩......”
被酒液烧灼得干涸的嗓子,微微发痒。
“难道你不想做官么?”裴怀玉低头眨着眼,“越过你的父兄,甚至压过所有的权臣......”
——直至到那个位置上去。他吞下了最后半句话。
“那时不会有人再轻视你、算计你、甚至要杀你,这样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安枕无忧。”
魏春羽连忙摇头道:“裴兄,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遇了事,最多也就是躲开,怎么会想到、做到报复回去呢?我觉着现在安安稳稳的——或许有些人会说我是不思进取——但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年幼时还没被家父认回去,跟着母亲过得清苦,我为了口混着沙子的汤水,跟人去收尸——那事儿旁人嫌晦气啊,我不嫌,谁能不死呢?死得不体面就成了晦气了?那晦气的到底是穷人还是‘嘎嘣’一下的死呢?”
裴怀玉捏着杯子,目光投入其中,不知是在发愣还是在专注听着。
酒液折射的光转着角度,落入魏春羽的眼睛。
——“反正我不觉得晦气。我当时就想,这事儿能给我和母亲换来点吃的,不寒碜。只是后来肯带着我的收尸人病死了,我没想到我第一次正儿八经自己收的尸体,是他的。他是一个......跛脚的身上一股黏糊草药味的矮老头,哈,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偷偷喊他阿爹,还故意叫他听见了几次,他也没反应。”
魏春羽讲得尽兴,一转头看到裴怀玉烧得通红的面孔,“嗳呀”惊道:“你醉了么,裴兄?”
裴怀玉微微摇了头,被酒气熏蒸的眼睛亮得出奇:“没有,我不会告诉魏祯的,你放心。”
魏春羽撇嘴道:“我也不在乎父亲知不知道。我就是想告诉你,玉铮——我吃过苦的,不想再吃哪怕一丁点儿了,我不想拼死做什么人上人,现在不想、永远不想。我只想安安稳稳窝着,叫我苟活也好、懦弱也罢。”
“如果以后的你,和现在你说的不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