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得王姬有本事,否则一个小小王姬,只会被世家吞没,而不会成为世家之主。”季臻笑了两声,“国女之论石破天惊,现下世人皆知你为国为民,岂不妙哉?”
话虽如此,可文懋卿依旧不服:“而后你让王笙久不下罪,故意引我发现虞家阴谋和你们的痕迹,叫我白白送上门来与你等结盟。”
“虞家的事是王姬自己要去查的。”
“那是因为人是我抓的,没有结果我在父王面前如何自处!”
“路都是自己选的,但凡你有一丝不愿,都不会走到这里。”季臻闻言低头一笑,“若你不愿掺和进来,大可像潆泓王姬一般嫁入褚家,成为褚妇;或者不去查午章此人,继续安乐地做王朝王姬;又或者,直接向天子检举季臻……说到底,是王姬你愿意与季臻共谋。”
文懋卿也是笑了,似嘲似叹:“为褚妇,便与大统无缘;不查午章,便与朝政无缘;检举你,就是检举虞家,只怕吾早已惨遭不测。这步步为营,哪有选择?”
季臻浅浅勾了嘴角:“王姬想争,要靠季臻;季臻所图,亦要靠公主;不过利益互通,各得其所。”
季臻似乎是一个没有缺点的人,他聪明绝顶、可以看透任何人的心思并加以利用,这样的人绝对是一个强敌,现在他帮她,是因为这样做是他计划中的一步,可谁又知道以后若是与他站在对立面上,他会如何呢?
文懋卿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然出城数十公里到流民安扎之处,表面上营地正常,越往里走却发现流民席地而睡,所食皆是米糠水。
“庇护营帐呢?粮食呢?不是说已有王子管理?”文懋卿大怒,叫来执事士大夫,士大夫唯唯诺诺,向文懋卿与季臻行礼后,只道粮食营帐不足。
文懋卿当即下令:“着人去各王子府领取营帐赀货,并将营帐分区,身体抱恙居右营,请疾医、疡医来治,身体康健者居左营,分派工事任务并按所完成工事发放刀币;此外暂用王子赀货换水为粥。令人去各官员府门、商肆传旨,凡世家公子、女公子、商肆主行施粥布食之事皆可记功勋一件;十日后停止发放左营食物,令其入上元城以所获贝币交换。”
士大夫领命,季臻却拦下了,看着文懋卿有笑意,只是那笑怎么看都令人胆寒。
文懋卿一愣:“怎么了?”
“愚钝。左营见右营无需劳作便有衣食,怎会愿意完成工事?就算有人答应以劳作换取额外刀币,十日后停止发放食物时又怎会心甘情愿接受?到时候哪怕解决了流民之苦,也是得不到一声称赞的,反倒激起民怨。”
文懋卿细想,怕是确实如此,她问:“若是季侯会怎么做?”
“公主听闻过魏文王与扁鹊医术之争么?”
“季侯让吾做扁鹊,不做扁鹊之兄?”
季侯只看着她,文懋卿低头,又道:“可吾不能如此。”
季臻一愣:“为何?”
“因为懋卿受万民供养,是要以万民为子,痛其所痛、哀其所哀。吾承认算不得什么君子,可也懂得性命有多重要,饥饿、寒冷、疟疾对他们来说有多可怕、多无望,如果救援之人都不能让他们感到安全,他们又要以何信念活下去?”
“他们也许并不值得如此。能做出阴险腌臜的勾当,自然也要承受后果。”季臻道,“你想着救他们,他们却想着怎么吃掉你,怎么吃掉别人好让自己活下去。”
“民之罪,在于臣、在于君。”文懋卿道,“动荡之中流民有多少,过得有多艰难,选择有多不对,不是他们能决定的,是我们。”
是我们让他们看不见希望,他们才会行差踏错迈入深渊。文懋卿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她知道季臻懂得她的意思,她看见他的眼神是这么说的,可是季臻也没有别的动作,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季臻沉默了许久,才挥手让士大夫下去,径直走了,士大夫不明何意,用眼神示意文懋卿。
文懋卿点点头,补充道:“你去谢家队伍里找一个叫勐平的人,他会有办法的。”
士大夫领命去了。季臻斜着眼冷哧道:“你倒是又打上谢家的主意。”
文懋卿笑笑,默默跟在季臻身后,她忽然觉得看着季臻的背影清瘦又孤独,因而她快步上前与季臻并行。
季臻看她,她脖子一梗:“懋卿觉得季侯独行未免孤单,还是并行好些……也免得别人议论季侯不知礼数。”季臻环视四周,文懋卿跟着看向四周,原来他们已经走出城外很远很远,这边只剩流民和兵士,就连发粮食的棚子都没搭到这来。
季臻又是一愣,偏头冷冷道:“公主要救的这些人,也许不是什么好人。”
文懋卿想问什么意思,就看见季臻示意的地方有两家人在谈论着什么,懋卿细细听来,竟是要易子而食!
“放肆!天子脚下,竟也有这般茹毛饮血之事!”文懋卿吼道,对面流民跪下伏地痛哭,文懋卿又气又不忍:“既然已快到上元,便是可得救助,怀胎十月的孩子,你怎舍得!”
怀胎十月的孩子,你怎舍得……季臻听着思绪飘远,很久很久之前,似乎也有人这么说过。
“就是草民心有不忍,才不舍得吃自己的孩子。”那人哭得毫无气力,却也撕心裂肺。
文懋卿心中痛苦,她从未想过流民竟被逼迫至此,愈发觉得方才的决定是对的,她抱起那边的瘦弱孩子,像是抱起来一堆柴,手下触感嶙峋:“吾已让人为你们准备粮食,稍作忍耐一切便可过去。”
流民匍匐在地跪谢天子,文懋卿笑不出来,怀中的孩子却问道:“我不用被吃掉了吗?”声音细若蚊蚋,文懋卿看着心绞痛不已,温柔道:“当然,你要活着,今后成为了不起的人。”
他笑:“姐姐,我叫阿起。”孩子的眼瞳是深深的黑色,干净非凡。
“季侯懂了吗?”回城的路上,文懋卿问。
“什么?”
“民之罪,在于臣、在于君。”
“不过蝼蚁,值得吗?”季臻虽不喜笑,却从未这般脸色不对,他眼中的迫切异常明亮,因此她也认真答道: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