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不忍、愧疚、难过那么明显,文懋卿抚慰道:“父王无需忧思,儿臣这些年不曾受过半分委屈,还得以切身体会曾经向往的书中美景轶事,现在的懋卿,可不再是小时候那个纸上谈兵的小丫头,今后若是再得以从夫子,也不怕被笑话了。”
“是啊,懋卿已经长大了,然而在父王眼里,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变,刚刚那些话,跟你幼时说的一模一样。”
文懋卿低眸浅笑,她就是想叫她的父亲想起她原本该是个怎样天真烂漫的孩子,幼年懋卿总是拿着闲书在父亲母亲面前扬起小脑袋,嚷嚷着“儿臣以后要游历大江南北,写出被世人传颂的游志,到时候父王母后可不要羡慕!”彼时母后尚在,华朝强盛,她也还是不谙世事的快乐的文懋卿。
“父王,有人告诉儿臣‘往事已矣,冀来者之可望’,如今懋卿回来了,自然是让父王享受天伦,若是父王因此伤怀,岂不是有悖懋卿所愿?”
文夔抚掌大笑,说道:“是,为父多思,懋卿之友,亦似懋卿。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如此旷达潇洒?”
“并非宗族之人。”
“寻常人家出此卿,亦是美事一桩。”文夔松了眉头,笑叹道。
她一改从前姿态,露出略显僵硬的畏惧神色,怯怯看着面前的天子,轻声道:“父王,此人是奴籍,儿臣见其气度非凡,便要了来,希望今后能在修养才学上得益一二……父王可会恼了儿臣?”
文夔心道懋卿果然如吴兕信中所言温软以致懦弱,早不复幼时机敏飞扬,只道是她五年为质吃尽苦头所致,心中愧疚更甚。如今她不过是要了一个奴隶,便害怕至此,只怕叫闻者以为他为父不慈。
因而他轻抚懋卿的头发,说:“怎会?吾儿自幼便倾心圣贤之道,父王是知道的。昔日贤士伊尹百里奚,不亦曾是奴籍?只要此人品格端正又有实才,于我儿有所裨益,奴籍何妨?如今吾儿得遇良友,是懋卿之福。既然此人有才,懋卿也已经将他带回,父王便下旨免其奴籍,待会让此人前去领旨便是。”
“儿臣再拜,谢父王恩典。”她行过大礼,方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父王,不是一人,好事成双。”
“哈哈哈哈好一个好事成双!”
“父亲,儿臣还有一请,”她尽力扮演着懵懂无知的少女形象,“护送儿臣回朝的轿夫,父亲定要好好犒赏,舟车劳顿,路上还多有山贼,好在他们武功高强,又得友国相助,懋卿才逃过一劫。”
友国?山贼?文夔的手指在手心弹动几下,摸摸文懋卿的头。
他会去查的,文懋卿观察着文夔的脸色暗忖,找到刺杀她真凶的日子不会远——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文懋卿更亲近文夔了。
文夔喜爱文懋卿善良无邪的模样,笑语:“傻丫头,父王又怎会只派寻常人接你回来,那四位,可是数一数二的宫伯。”
“宫伯?”天子近臣,掌禁军六率,隶属军政部夏官府司,官居中大夫;地位实力超群,前途大好,哪怕是世家也要花费十数年才能培养出一位。
如此良才将臣,却被她连累,白白丢了性命,文懋卿只觉得耳上的耳珰刺得她皮肉剧痛,却还是笑道:“此举甚妙。虽说柔然一行是为两邦交好,可若是大兴回朝,难免惹人注意大做文章;可人少了,叫贼人惦记,还得有他们保护儿臣才好……懋卿在此谢过父王挂心。”
他站起身:“你可知这是谁想的?”
懋卿听到正题,悠然起身:“不是父王?”
饶是她远在柔然,也知华朝声势不复,各方势力混战瓜分苗头已显,仅四位宫伯,哪怕再如何以一敌百又如何抵挡隐在暗处的猛兽,又怎能保她安全尊严、保华朝威严?背后之人,一定与刺杀一事脱不了干系。
他笑:“曾经予一人身边也有简太傅这般肱股,智慧通达如仲父,可惜简太傅英年早逝,父王当真是惴惴难安,还好新得季侯规勉,这华朝大多政令均得益于此人。”
又是季侯,懋卿想着,华朝如此,可见此人空有小谋,无治国之才,正想详细问问此人是谁,却见有寺人上前禀报:“天子,季侯请见。”
“正说着他呢,这人耳听千里不成?快宣!”文夔大笑,竟站立等候此人入内殿。
那人从雕有飞龙的金柱与层层幕布后走来,缓缓步入文懋卿的视线中,不知为何,端只看见那人,她心中便悚然,仿佛她正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潮湿阴暗的深渊,而面前是向她扑来的带着倒刺的大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