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灯火通明。
程池终于不再坐以待毙,随意找个借口向班主任请假出去了。
就在刚才,百度回答告诉她找人道歉要投其所好,经过一番周折,她终于得到“去蛋糕坊DIY一个翻糖蛋糕”这样的精确答案。
因为店员耐心体贴的指导,程池终于没在接连做废两个以后再把焦糖糊得乱七八糟、玩偶捏成“皮蛋”、留下一连串不规整的指印。
把蛋糕临时寄存在店子里后,她决定回学校找落商量如何以陆知心喜欢的方式送出去。
时间显示已经九点零二,学校大门口只剩一地狼藉,环卫工人的扫帚发出窸窣声。
她并没有事先告知对方自己晚自习请了假,却不等她在体育馆找人还是打电话问之间作出抉择,人就先出现在了她面前。
准确来说是她身后。
两个人。
尽管沈听落在看见她的第一时间就躲进了路灯投下的阴影里,但还是程池还是看清了脸上一闪而过的青肿,更到说林烬手上还拎着一件因沾满灰尘而在路灯下落着粉尘的风衣外套,看版型属于谁都不用去想。
“我靠,你们提前下课了?吓我一跳。”沈听落佯装无事,顺着阴影走来。
“没有,我请假了。”她解释。
对方凑近来时,骤然被强光刺得别开脸∶“我靠!”
那侧脸在程池举起强手机电筒下照得一清二楚:左脸颊有一道红痕,嘴角微肿,脖颈有几处淤青。
“是打架了吗?”程地看着两个人。
林烬瞥向沈听落,避开她的目光,匆匆丢下一句“我去买药”就抬步走向地下通道,将“烫手山芋”抛给了留下的人。
“……”程池又问,“为什么打架,沈听落。”
“你怎么请假啦?我还想着待会儿去游泳馆洗个澡再找你呢——我现在不丑吧?”沈听落也不遮掩了,语气如常。
现在这种天气站在外面,风里带点寒意,又持续不断,吹得人有点冷。
沈听落流了血,虽然没说,但毕竟是疼的,又被风一吹,唇色逐渐褪了。
但从小到大这样的事也不过家常便饭,如果不是给他俩腾空间,林烬也不会去药店,因此这会儿他还是风轻云淡,一如既往地地冲程池笑.
他也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
风吹得广告牌猎猎作响,倏然,程池蹲下来,敞开的校服衣摆轻轻扫在地上,仰头看向身边的人。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他向上褶起微翘的眼皮,而透彻明亮眼睛的未端有一道鲜明的刮痕,经常勾起的嘴角现在浮肿得有点滑稽,青筋攀附的脖颈现在也挂了彩。
她不说话。
一头雾水的沈听落也跟着蹲下去,和她膝盖挨膝盖,看到近地面飞闪的尘埃,车轮驶过带来的尾气呛人,喇叭声也无比清晰地入耳。
“阿池,怎么蹲下来?”他托腮,另一只手给她掖好衣角,神态放松,像普通聊天那样。
“这次是为什么打架,沈听落。”她又问了一遍。
沈听落在看柏油路与人行道缝隙里挤出的一朵小花,随口道:“没什么,就那几个傻逼欠揍。”
“不要说脏话——真的吗?”
“真的,真的可欠揍了。”一点稀疏的叶子被扯了,他神游天外地想,自己又没骗人,说的确实是真话。
“你会随便就打架吗?”
“这哪里叫‘随便’?”
“……好吧。”
程池锻炼少,只蹲几分钟,站起来也是一阵头昏黑屏,被扶着才没错步倒下去。
稳住她的肩膀后,沈听落戏谑地看着她,顺把刚薅的小雏菊放她手里:“要不以后改你骑单车载我吧。”
“……”她心情不佳,攥着手里的花没搭理他的揶揄,另起了一个话题,“我今天做了一英语阅读,上面写了一个作家的观点。”
“啊?”沈听落不明所以。
“没什么,题目很有挑战性,下次你可以做一下——但是,刚才我发现现那个作者是错的。”程池语调寡谈,又蓦地和他对视。
她不开心。这是沈听落的第一反应。
“什么是错的啊?阿池这么善于观察啊,上午做完题现在就攻破啦!”他猜程池是对于一个自己坚信的观点又很快被自己攻破而感到失望,所以不乐。
然而程池不在深究,说:“已经证实错误的事情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如果下次它被证实是对的再告诉你,好吗?”
“这还能对错之间反复跳横啊?”
“或许能。”程池轻声说。
风把她头发吹得乱了,有几丝横搭在眼前,她抽出手拨开,沈听落绕到右前方挡了大半的风。
对街药店的玻璃门起了一点儿薄雾,能看到林烬隐隐约约的身影。
程池垂眼看地板——那篇文章上写的大概是:蹲着比站着看到的视野更不一样,如果想要和朋友好好聊一聊,你们最好蹲着更能够敞开心扉。
她照做了,但没听到真话。
可以想见,这篇文章对她毫无参考性,那么也不太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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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最后程池也没想起来要和沈听落商量这事儿。
不过也不重要了。
因为后来她好像没有当面送的余地了,只留一个被迫的抉择。
长久的不安感挟持让程池采取行动——接近晌午的课间穿过不长的天桥走廊到了对面面文科楼同层的文(一)班。
这边的走廊比理科班肃静一点,更多的是在外面晒太阳背书的女生而非乌泱泱一长排闹来闹去搞得很多人不敢路过的“男团”。
他们应该是上完数学课,白板上还弹着几个圆锥曲线图,三五个人围在一起,中间站着陆知心,她拿指示笔旋转着立体几何,神色认真地演示动点运行轨迹。
程池静立,教室里有人见她站了很久,问她找谁,她没听见,只是一直穿过大半个教室,看围着的那些女生眼神从茫然到清明、再到崇拜的雀跃,直到上课铃响方才离开。
再来的时候,陆哲鑫已经没在座位上看书,而是窝在图书角的沙发上和人聊天。
几个女生聚在一起,陆知心坐中间,她旁边的人拿着小镜子在抹口红,聊笑间,她笑得明媚漂亮。
私心里,程池认为她是最好看的那一个。
有人传话喊她出来,陆知心遥遥抬眼一看,笑容顿了顿,垂下眼,站起往外走,女生把口红盖上递还给她。
程池很好的视力看清口红壁上烫金的图案,是上回上去南湾村滑雪,车上她给自己涂的一支。
只见陆知心瞥了几眼她手里的东西,微蹙眉头,轻轻摆手,不知说了什么,女生把口红收了回去。
程池看着她随口答了几人的话,走到门口时脸上已经没有了笑,说:“怎么来了?”
她没有喊“阿池”,没有好听的语调,也没有灿烂的笑脸。
或许是朋友之间会越来越像,透过她,程池想起了昨晚没回答她问话的沈听落。
一瞬间,程池好像被什么刺伤,下意识往
后退了两步,张口忘言。
她没有领蛋糕,因为那看起是在以此为条件的交换,让陆知心骑虎难下。
没有诚意。
这现在她很后悔……
她找不到一点儿筹码与借口。
俨然一个没有提前预约贸然前来的访客,最后面对主人两手空空手足无措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妥。
陆知心往教室里望了一眼,皱皱眉,上前要说些什么,她却很害怕似的,摇摇头,说:“实然忘记要说什么了,知心,想起来再发信息给你,好吗?”
于是陆知的收住话茬,点头。
往回走的路上,程池没发现有那么远,远到迎面打来的风顷刻就把她的脸打红了。
她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陆知心身边是不缺人的,她朋友很多,其中玩得最好的、最长的是沈听落他们三个,认识时间最短的是自己。
情谊最浅的是自己。
陆知心和沈所落几人相知相识十几年,一起做过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和同学认识两三年,待在一起很久。
感情基础最弱的是自己。
很多人和李丹青一样,想和她交朋友,以前她会暗自欣喜,那个很耀眼的人私底下会抱着自己撒娇。
可现在不了,因为好像自己也是很普通的一个。
她有一种感觉,就是如果沈听落当初是和另外一个人做朋友,那么陆知心甚至林烬、江逾白对她的好与坏,也可以毫无负担地给予另一个人。
虽然陆知心有和自己说过,她是独立与沈听落意愿以外和自己交的朋友,因为文化馆他们就已经结识。
可是谁又能确保她没有在大多数时候是碍于沈听落的面给自己一点爱呢?
猜忌最会造成一段感情的破裂,程池明白。
可这感情是不是本就不完整呢?
她不知道,她没法不去想。
她不明白,她以前明明不是一个敏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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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程池明白这场祸患的源头是她犯
下的错误,那么陆知心对她不满、对她怨诽或者不喜欢她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可是想得很清楚的她还是在临近饭点和沈听落讲自己中午有班主任的安排不去吃饭。
对方没回,可能有事,不过没关系,他今天没体育课,等他在办公室见自己没来要问时也总会看到。
甚至,她现在竟然有点儿埋怨沈听落。
至于埋怨什么,她也说不清,是说为什么在自己一次一次的拒绝下还要来和自己交朋友,并且二话不说就把陆知心送到自己面前,让自己事到如今苦苦困惑挣扎呢。
那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自己,沈听落竟然也没有给过一份说明书使用书。
或者是给一点剧透。
剧透一下程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位,到底有没有机会进入到别人的“以后”。
她关了手机,心想,沈听落真是好不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