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害怕。”
我不适应这个氛围,不习惯这个样子的她,故意推了身边人一把:
“终于逼出真话来了,害怕我走。”
“深土垄出现的晞钢,刀峰的近况,还有因为虚拟场训,舟突然给出的召回令……”
她自顾自地说,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捂着侧腹,一瘸一拐地迈开步子。
“两个多月的时间,我过得都快忘了。我才突然记起来,我和你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不一样。我是娅妲妃的人。”
我跟了一段,听她用一种平静而寒凉的语气给我吐了几个字:
“沈博,生命真的是很珍贵的东西。”
“比你想得,要再珍贵一点。”
“……”
我停下,朝她的背影喊道:
“虚拟场训见。”
残留的画面由于太过冲击,又一次在我眼前闪过了,回神时,刀峰已经打开坐便器旁的柜门,拉出了里面一大排器械和卫生用品,从来月经时大家各自习惯用的杯、盘、条、片,再到各种受伤时医用的绷带贴片、棉制护品、穿戴垫巾,依尺寸由大到小,都在那里整齐排列着。
我赶忙起身:“我帮你,要哪个?”
“不用。”她很方便地拿取了自己需要的,在简单清洗过后穿了起来。
“你呢,我好像看到,你的签字书也被学院一同退回来了。你也已经做好选择了吗?”
刀峰穿得非常快速利索: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得选。”
我紧张地忍不住抓起她的臂:
“刀峰,不会吧……”
“我参加。”
松了口气,我:“是学院沟通成功了吧。舟好歹算是给了我选择的余地,刀锋镇那边,难道真的直接给你下了召回令?”
“只是不允许我参与学院的手术改造,现在又同意了,”她起身,
“从来都没有要我回去的意思。”
“……”
我们离开厕所,灯光感应着关闭了。
“‘小小’的虚拟场训竟然涉及到了这么多复杂的事情,要不是有舟新增要求这么一回事,我还完全没有察觉到呢,当和平时一样,想都没想就去参加了。”
刀峰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她的抽屉,桌里的一堆木块和刀具哗啦响着,她抽出那张纸质材料,在听完我的话后,抬头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你还遇到别的事了?”
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王木的那句“害怕”,还有那天我们为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大打出手的场景,但是此刻站在刀峰身边,雷厉风行准备着一切,像往常一样看起来极度靠谱的她,又帮我散去了许多忧虑:
“没有。”
“嗯……其实我想问,”
“……你觉得,王木最近怎么样?”
刀峰一副了然的表情:
“她又和你说什么了。上次不就是因为她的话,你哭了一晚上?”
我:“虽然不能说错,但你这么连着讲,听起来真的有够奇怪。”
刀峰:“她?没什么变化,老样子。”
“是吗。”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用一句敷衍的应答结束了这个莫名的提问。
刀峰双手撑在桌上,同我视线交接着,我们在欲言又止的尴尬里沉默了两秒,她突然下定了决心那样,开口道:
“几次去学院,我都路过那天的轨道了。找了几回,还是没找到你那枚徽章,不知道掉哪去了。”
“嗯?”
我反应了两秒:
“你帮我去找徽章了,你怎么知道我弄丢了?”
“那天下去以后就消失了。”
她比了比自己的胸前,
“之前你每天都会戴,郑重其事的,从没落过。”
“而且,”她移目看向旁边,
“当时你就是因为这件事难过吧,想家,但连从舟带来为数不多的东西也弄掉了。”
我眨了眨眼,在脑子里连上一整条她逻辑链的时候,她很轻地说了声:
“可怜。”
“可怜?”我笑出声,“原来你也会觉得别人可怜啊。”
刀峰的手指隔空在自己眼睛下面划了两道,象征着我那日掉下的眼泪,这个不似她会做出的俏皮动作,让我仔细琢磨起“可怜”这个字眼。
其实,也有过那么几个瞬间,我也会觉得……
觉得她也是那么“可怜”。想要怜爱她,怜惜那个不再被部族关怀和接受,却一直都还过得那么坚韧的女孩。
“现在舟也算给你答案了。”她指的,是这次舟的“特别关心”。
“那……”
我想到刀锋镇在这次事件里模糊的表态,
“现在,也换我‘可怜可怜’你吧,想要我怎么做?”
真是没有一点眼色,没有一点情商。这样微妙的时刻,本该来场灵魂上的抚慰与亲近,来段密友间的打闹嬉戏,再不济,哪怕是随便回我一句什么呢。
她却像没听见那样,琢磨不出其中一点意味,恢复了平时寡言的样子,开始自顾自整理起东西。
哈喽,我呢,看得见你桌旁边还站了个人吗?
“说真的,好姐妹,就不能帮我再找找?”
“找不到了,”她说,“找好几次了。”
“不会吧,应该就是在道岔那里丢的。你还记得么,那边不是正好是个分叉口,边上还有很多小平台,掉下去的时候说不定挂到哪边了。”
“……”
她认真思索起来。
我知道,哪怕在一个再简单的地方丢东西,事后回想着自己的行动轨迹去找,也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更何况是那种地方,别说找东西了,光是下去都费劲。
她到底自说自话寻到什么程度了,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有时候,她的行为,不,是她整个人,真是让人又气又笑。
刀峰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我问:“那怎么办?”
望着我故作悲伤的神情,她吐出来四个字,语气有点轻、有点怯,甚至有点可爱:
“我不知道。”
我憋笑着转过头,回到自己的位子装作在收拾着什么,偷偷瞄她的时候,看到她也背对着我在理东西,速度比起之前慢了不少。
“好了,和你开玩笑的,我那个徽章根本没丢。”
我走过去,放肆地撑坐在她的书桌上,面对着她,
“谢谢,你身体不好的时候还特地帮我去找,你这样让我觉得,好对不起你啊。”
“没丢?”刀峰的脸色复杂起来,但那一丝懊恼很快在我的道谢声中消散了,
“好吧。那就好。”
我:“你就不会先开口和我说一声?早说明白就没那么多事了,心意我同样能收到。更何况,我也想经常和你聊天啊。”
“顺便的事,无所谓。”
“就多和我说点话嘛,你明明那么细心体贴的一个人,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做事呢。情感总是要通过交流才能更好传达啊,你不想和大家,和我,关系更进一步吗?”
她避开我坐的那块桌子:
“没什么好说的,要聊天你还是找王木吧。”
“你干嘛提她,故意的?”
“嗯,什么故意,你不是喜欢和她聊天吗?”
“哦,”我把手臂撑到她那边,斜着身子盯住她,
“其实你费劲给我找了半天的徽章就在王木那儿,被她拿走了。”
刀峰脸上出现了我认识她以来最精彩的表情,愣神之后,她再难克制下自己吃瘪的神色,惊诧、无奈、沉默、木然,最终汇集成无语,那场面太独特,一下子就把她从久待的冰封高坛上直接拉了下来。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大笑,“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笑吗,呵哈哈?”
她跟着,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很快拉下脸:“真是够了。你俩搞什么。”
“这些我都路上慢慢和你说吧,徽章的事,王木的事,舟的事,还有一些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发生的事情。”
“你不想说,听我讲总行了吧,这都不接受吗?”
我双手搭在她的两肩,将她环在我的身前,有些亲密越界的举动,反而很适合此刻的我与刀峰。
我甚至想伸手去摸摸她脸上那道新添的小伤疤,但这有点太过,于是我忍住了。
刀峰:“嗯。”
不经常见,她的头发长长了一些,都快遮到眉毛了,让她看起来有些凌乱,但柔和了些许,估计过不了多久又会被她剃得很短。
近距离观察的时候,我的眼睛很难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小细节,她随眨动开合的白色睫毛,除了战斗时用来威慑,她在平时不习惯同人对视,总是垂着或不知道在看哪里的淡色瞳眸,皮肤细细密密的条条纹理,脸上大小的痘、斑、痣,还有那道显眼的瘢痕。
原来她长这样啊,我心想。
刀峰:“那走吧。”
刀峰不是一个好听众,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更不是一个好的聊天对象。
想讲的事情太多,又掺杂了无数连我自己都难以描述的情绪,以至于当我七七八八终于给她阐述明白的时候,就像演了场荒诞又无聊的独角戏那样,得到了唯一的观众零落的掌声。
噢,连掌声都没有,大概就只是偶尔的几下点头和“嗯”的回应。
总之大概……给她讲清楚就行了吧。
她拿起我递过去的纸张,看了一眼:
“沈渊?”
“你妈妈?”
“我姐。”
我从她的手里拿回那张属于家属的同意书,感慨:
“本来那个环节,我当时还想让王木陪着我一起看呢。总觉得有点可惜,现在有你见证,也算圆满了。”
那天和王木争执完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才想起口袋里已经被揉得皱巴的信封。
掏出来的时候,就像我的情绪一样,因为打斗被压碾成一团的纸张,明明承载的是我如此期待的远方的家人送来的消息,此时却是如此落魄的模样。
明明这个时刻,我是希望王木陪我一起看的。
我打开,信封里的纸不止一张。
是因为学院最近把大量晞钢运到深土垄的动作,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吗,真不知道舟和妈妈她们说的时候,是怎么交代的。
这种手术,家里人还会同意我去参与吗……
最上面的那份家属意见书,在意见那栏里,赫然写着的“不同意”三个大字,我面色凝重地看到了下面妈妈的签名。
这一刻,我好像和当时给妈妈宣布自己被繁衍研发中心录取的姐姐有了共同的心情,不,无论是惊讶受挫,还是理解感慨,比起姐姐,这些在我这里,都要浓烈更多。
我越发紧张起来。
往下翻,是姐姐为我签的一张。
就像学院给出的情况说明书那样,为表准确,姐姐的答复和签名都同样给出了双语的两份,我看到了她写得极其漂亮认真的“沈渊”和“同意”,这才放下心来。
我有的学上了。
真是神奇。
虽然这些纸张上,她们只是简单签了名字和选项,可是收到、看到的时候,寥寥几字,没有更多的信息,我却好像能感觉到她们的一切。
姐姐的这份,就好像在和我说“为了你的梦想,放手去做吧”,而妈妈的那份呢,大概是,“妈妈爱你,希望你平安,哪怕是永远做个普通人”。
普通人……
还剩下两张。
我继续翻看,在一瞬间笑出了声。
姥姥竟然给我签了两张,相同的龙飞凤舞的潇洒签名之上,一张是同意,一张是不同意。
所以姥姥的那段话一定是:“舟和那个学院到底在搞什么,我孙女都一成年人了还在问来问去,看我把手续都给她填齐了,让她自己选。”
哈哈,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2:2平局,我心想,她们三个会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签的这份材料吗,当时,她们又都聊了我什么呢。
我简直爱死我的家庭了,有她们在真好,要是能立刻飞奔回去见见她们就好了。我实在有太多事情想要和她们分享了。
最终,姐姐的签字书就这样同我自己的那份交叠在一起,成为提交给学院,进入虚拟场训的最后一环。
“所以说,我还挺担心她的。”
刀峰:“王木刚入学时不就那样。”
我:“我以为她也已经被大家‘感化’了,就像我一样。”
智慧系统为我们导航着前往交通枢纽的路径,这次不是我们用惯的敞篷边三轮摩托了,而是一辆可以安坐着的沙地改装车。
我和她并排而席,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我温柔而直接地注视着她:
“不应该说我,或许是像你一样?”
反而是她,不再怎么和我对视了,每次都会从我铺天盖地的目光里缓缓地滑走自己的视线,放到一旁。
“刀峰?”
刀峰:“娅妲妃……她在怕什么。”
“是啊,在害怕什么呢。其实我也有点怕,毕竟新挑战要开始,我还挺紧张的。等去了虚拟场训里,我们再好好问问她吧。”
行程就剩下一小段了。
终于亲自坐上轨道载具。当初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冒险过来查探,遇到了同样正在运输途中,离我们距离相当之近的那批晞钢。
在这里,意外被我们监视偷拍到的学长们,高深莫测地留下了对话和无数的信息。
也是在这里,刀峰后来又帮我找了好几回我“丢失”的徽章。
我摸摸口袋,那个硬块还在,掏出来,Z字形的木雕躺在我的手掌心:
“对了刀峰,之前我偷拿了一样你的东西,当时还以为你要雕了送给我呢。”
“听完你帮我找遗失物的事,我更加确信了,谢谢咯,很可爱。”
刀峰:“……这个,真没想过送你,是我空闲时雕着玩的。”
“……”
我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点自作多情。
“那还你。”我塞到她手中。
她捏着那个小木块,在指尖把玩起来。粗砺的木头表皮磨过她的指腹、关节、指甲,Z字在她手掌上不断翻越、滚动,被抛起下落,又被稳稳接住,简直就像她平时玩刀一样熟练而投入。
“嗯,你又自顾自玩上了?”
她手上动作没停:“但雕的时候确实在想你的事。”
我笑了一声。
刀峰突然把木块收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载具的移动方向和速度都开始变化,闪过窗边的光亮愈发强烈:
“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