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住身形后附一抬眼,竟见身前不远处凭空出现了一座古旧的小屋。热浪中,朱漆剥落的檐角和屋前石阶上都结着霜花状的霉斑。
隔着半掩的纸门,那道剪烛的身影转过脸来,正是百余年未见过面的人。
“六角仙,请进来吧。”苍白的指节扣着银剪刀,刃口凝着点点冰晶,烛芯坠地,灯火骤然明亮一分,让这莫名泛着寒意的屋内也回暖一分。
六角慢慢踱进屋内,盘腿坐在幸村对面的软垫上,不动声色地觑着幸村的神色:“水之灵大人,老夫与你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幸村放下手中器物,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来人:“若真无恙,德川也不会劳您前来施救。”此一句,便是直截了当承认了。
六角仙呼吸一滞,尴尬笑笑,试图转移话题:“不知德川大人他……?”
幸村为他斟茶:“他去替我取些东西,稍后便回。”这样说着,他又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这样啊……”六角仙点点头,自然抬手搭上幸村的手腕,灵力自他的指尖溢出,“不如老夫先替大人诊断……”话未说完,六角仙的瞳孔猛地收缩——无胃、无神、无根——这等“绝脉”应只在弥留者身上显现。
西窗的铜铃无风自动,六角仙却迟迟回不过神来。
“六角仙。”幸村反扣住对方苍老干枯的手,召回了对方的神志。他一双美目凝视着对方,眼中带着几分晦暗的神色:“六角大人,该做的,我陨落之前,都会做到。四相之力非凡,还望你莫要对他人吐露,免得予人予己招来祸端。”
六角仙回过神来,看着他的表情半晌,最终唇畔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大人既然这样说了,老夫自然做到。”
幸村颔首松开他的手,复又为他斟满了热茶:“但我确有一事需要劳烦六角仙你。”
“大人请讲。”
幸村双目沉沉地看着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在不失本心的前提下,压制虚弱时化形的本能?”
六角仙人一怔:“神灵精怪受创,化形是自我修复保护的机制,大人你为何要阻止本能?”
幸村吐出口气:“我如今灵力不稳每次化形都很仓促,有时更是直接陷入混沌,一个人倒也罢了,偏就身边还有放不下的人。”他眉眼间流露出些温柔来,“我不想每次化形恢复,都在他脸上看见无以为继的神情。”
听到这样一番原由讲述,六角仙不可谓不震撼。早年听闻过水之灵的种种,同主神也好,同人类也罢,不过他人口中的一两句话。
克制不住地,他回视幸村,想要记住这样如此义无反顾地爱上人类的这位神灵的眼睛。
幸村眼中清澈如泓。
“大人……你这又是何苦呢?”六角心有戚戚,“那不过是个凡胎而已。”
幸村饮尽了杯中酒,凄然一笑:“既如此,我又怎么忍心叫他生受这常人受不得的苦呢。”
他眼中的深情与隐忍,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定然为之动容。
六角仙无疑败下阵来:“法子是有,只是大人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他跪坐起身,从随身带着的药箱中取出一根银针,递给幸村,“大人虚弱的时候,拿这个刺入完骨穴即可,它可以压制住妖物化形,但你会比先前更痛,十倍、百倍……”
他眼睁睁看着那根针被从自己手中抽走,忍不住再劝:“大人!此法还会加速你的陨落,这真的不值得……”
“多谢你。”幸村翻转手腕,那银针便消失在指尖,“德川已在回程,我的情况你一会儿正常告知他便可。只这件事,还请你帮忙瞒着。”
六角仙叹他痴:“大人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若不知岂不是枉费……”
“情爱本就是荒唐的事……”幸村唇角的弧度勾了些酸涩的甜蜜,随即想到什么,又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为了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种事,我又怎敢告诉他呢。”
那日,六角仙人最终还是留下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药材,并信口说了些缥缈而又似乎能给人希望的话。
离开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因为他知道,谎言之下,唯余脚步迫近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