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仙人来过后,幸村的状态是见好的,这让德川紧绷的弦终于松动了几分。
而幸村似乎甚是喜欢此处的地脉,便央着安顿了下来,成日间懒洋洋泡在温暖的水里嗑灵晶。
近两日嗑得多了,德川不得已便提早一日外出去搜寻些新的灵晶。
他前脚离开,后脚便有熟人寻了来。
幸村披着狩衣外套,同老友对坐在那间小小数寄屋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木桌,几把椅子,还有一尊用于驱散此间硫磺气味的香炉。
二人身前,是一盘棋。
柳莲二再度放下一子:“前两年风灵异变、土灵缺位,致使四相力匮,如今那边依次有了起色,你这边却又开始躲懒了。”
幸村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我们许久未见,莲二你却还是这么爱兜圈子。”他给柳莲二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我见你在这附近逡巡多日了,说吧,执意寻我何事?”他坦诚了自己的回避,而后自然执棋落子。
柳莲二听他这样说,忽然从棋盘上抽回了注意力,直直看向幸村:“看来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假的?”幸村回视目光里带着玩味。
柳莲二却是没了打太极的心思:“箕水黯、轸水东偏,括镇星守东井,壁水明灭探不得……”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的担忧得到了验证,便只觉对方病骨支离。柳的声音很沉,“幸村,我来寻你,是因为我前些日子算出你身陷死劫。”
幸村垂眼听着,一只手一下下轻轻扣着桌面:“既如此,莲二你就在帮我算一算,能承袭水灵的载体在何方吧。”
“幸村!”柳莲二猝然瞪大了双眼,他想要确定幸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是一张嘴却又觉得这是一句无用的质问。
幸村姿态闲适,指了指面前的棋盘示意轮到柳落子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柳莲二果断地拒绝了:“我不会让这种‘万一’有借口发生的。”
幸村愣了一下,片刻后叹了口气:“莲二,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
柳眉头紧蹙,不解其意。
“我存在或者不存在于你面前也是一样的。”
他的开导换来的是倔强的沉默。
最后倒是幸村先松了口:“罢了,不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了,下棋吧。”
他一边等柳落子,一边自然地掀开香炉,添置了一块香料进去。做完这些,他回身拈起棋子轻轻叩在星位。
棋子与紫檀木相触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香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屋内的硫磺气息登时一扫而空,幸村满意地深吸一口气。
柳莲二向来不喜欢硫磺的臭味,眼下清香入鼻心情也就好了几分,他忽然生不起计较的心思,放下手中的白棋。
幸村在对面摸出一柄扇子,一边思索棋局一边轻轻摇着,话锋一转,突然发问:“三津谷往生去了?”
“……”
“转世真的不寻了?”
“……”
两句沉默的回答,幸村已了然:“你啊,明明最重情谊,却偏偏总想让别人都觉得你面冷心冷。”
这次,回答他的,是一枚敲在“四五之鸠”位的黑子,杀伐果断。
幸村抿了下嘴唇,全身心应对棋盘上乍然而起的危机,几手过后化险为夷才复又开口:“看见你,我总还是会想起那时躲你身后的那个少年人。”
那是庆云三年春,贺茂川边,历得业生的神城玲治惨死,尸体边掉落的青玉笛子便是唯一的物证。笛子的主人,便是曲乐艺人的小儿子三津谷亚玖斗。
柳莲二执白子的手在空中凝滞半息。透过缭绕的香烟,他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落樱纷飞的黄昏——小小的孩子攥着断裂的玉笛,挥舞着、嘶喊着,不肯上阴阳寮前来问罪的牛车。
“我随川流经过那里,看到你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小孩子担保,自断一指。”黑子叩在“十七之鹭”,那枚棋子忽然涌出黑雾,将白子团团围住。往事亦是如此,但虽然保下了三津谷一时,但对于命案的凶嫌却是一筹莫展。
眨眼便到了约定的期限,柳莲二安抚好了年幼的三津谷,准备出门担下罪责。
那天,越过看守的兵将,他第一次看到幸村。俊美的青年披着染有星月纹的直衣,神情淡淡的。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来救我的。”
“哦?为何?”幸村挑眉。
“可能因为你让我想起神庙里深居的神明吧。”说话间,柳的白子切入天元位,解开了被黑子围剿的局面。
那日,幸村三两下用一根银色的线香拨弄出笛孔里凝固的妖血,告知众人此事是因鸭川上游的菜籽妖受农人桃城武的恩惠,偷到宝物以偿。
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
妖物报恩多次,却也助长了恩人的贪欲。那次,是桃城武看上了游学经过的三津谷腰间佩戴的青玉笛,便要那菜籽妖取来给他。菜籽妖在城中遇上了阴阳寮历道的官员神城玲治,与其争斗、致其死亡。
“众生之苦,多因不受戒律,放情纵欲。”随着幸村的黑子落下,棋盘瞬间幻化成烟,往事走马灯一般在烟尘中闪现。
柳莲二在迷茫的白色中伫立,似乎忘了身在何处。
他看到菜籽妖被除,黑色的血染透了半面田地;看见农夫桃城武也受了刑,颇足没走出关衙多远,就被神城家的仆从拖进了暗巷低命;也看见年幼的三津谷扔了笛子,追着自己离开了京师……
“师傅!等等我啊——”三津谷的声音从一片浓雾中传来。
柳莲二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走过去。
“我不!我就要你做我师父!我落难时,那些个曾受教于我父亲的师兄无不盼着我死了才好,这笛艺不传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