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都各自忙罢。”
众人散去时,张嬷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她暗自咬舌,面上却挂着笑:虽失了管钱的差事,却得了姑娘信任,也算有得有失。想必是老夫人昨日那番话,令姑娘转了性子……
芙云磨好墨,抬头提醒:“姑娘让舒月管银钱,不怕嬷嬷去老夫人跟前诉苦么?”
宋清徵抬腕蘸墨,只淡淡道:“她若去诉苦,才是自寻没趣。”
“只怕时日久了,她万一再生出别的心思可怎么好……”
见芙云仍忧,她唇角轻扬。眼中折映着窗外洒入的光芒,鼻尖镀了层柔绚薄晕,美得不真切。这般笑靥,芙云只在去岁生辰姑娘觅得大老爷手迹时见过。
大老爷在姑娘四岁时殁于蜀中抗洪任上。彼时夫人身怀八月,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引发难产,母子俱亡。大房唯余姑娘一人,自此她便鲜少展颜。
而张嬷嬷,也正是自那时起,总揽了大房所有庶务。满府的下人,看在老夫人的份上,谁不高看她一眼?在这栖蝉院内,除却三姑娘,便是她张嬷嬷说了算。这许多年的风光……
想到这里,芙云心头不由发紧,又提起晨间未说完的话头:“昨夜听五姑娘话里意思,似柳大郎君捏着什么把柄。嬷嬷门路广,兴许她能打听到原委……”
宋清徵笔尖一顿,抬眸对芙云道:“莫打草惊蛇。你再细说那日落水情形。”
芙云忙收住话头,依言仔细回想:“那日人多,奴婢与舒月陪姑娘去后山放生池。姑娘走在最前,放罢鱼篓中三条鱼,便蹲下祈愿。奴婢随侍在侧,舒月立于旁。三姑娘与二夫人离咱们约三丈远。当时人挤人,姑娘忽地栽入池中。奴婢急喊救命,好容易寻见个会水的女尼,正要下水时,却见柳大郎君已在池中捞住了姑娘。后来老夫人知晓,立命车夫打道回府。”
饶是这番话芙云说过数遍,宋清徵仍未能参透柳大郎君舍身相救的缘由。算来再过一年,柳家便会来府向二房提亲,待宋清兰及笄两家便要过礼……
莫非因她重生,扰了前世命数?
墨汁“咔嗒”滴在了纸上,浓浓地晕染成一坨乌云,书房里落针可闻,芙云屏着呼吸静静地看她。
宋清徵凝神细听,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片刻,忽道:“取我妆匣里两支金簪,托二门刘婆子兑成现银。予她二两,余下的你收好。”
她团起写废的白纸,心中有些发乱。
芙云应声告退,脚下生风寻舒月取簪。
窗外阳光正盛,明晃晃地照着庭院。张嬷嬷正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耐心地教一个小丫鬟打着精巧的梅花络子,一派和煦模样。瞧着芙云步履匆匆、直奔厢房的背影,她手中丝线微微一顿,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涩。
舒月抱着账册进来时,见宋清徵背身立于窗前。阳光为素色裙裾镶上淡金,却穿不透她单薄肩头萦绕的沉沉心事。
“姑娘?”舒月轻唤。宋清徵闻声回身,面上已无波澜。舒月上前一步,低声回禀:“奴婢清点过了,箱中还余三百两银票、三十六枚金锞子并十二两碎银。”
“可查了账?我母亲当年留下的五千两银票,怎花去如此之多?”宋清徵声调微扬。
舒月颈后一凉,忙解释:“不不,那五千银票,嬷嬷将四千两存进了钱庄,箱中只留一千两支用。这八九年间,统共花费七百余两……”
“那存票何在?”
“嬷嬷说存票连同账据都在老夫人处,册子上也只记了一笔空账。”
听舒月一五一十说完,宋清徵只觉气闷。闭目片刻,声音恢复平静:“往后每日登完账册,先拿来我看。”
舒月应了声“是”,接着道:“还有一事,大姑娘身边的玉香方才送了盒燕窝来,说是给姑娘补身。”
宋府大姑娘宋清芜年方十六,乃二房庶长女。当年柳氏未过门时,二老爷房里的通房有了身孕。老夫人信佛,不忍伤生,允那女子产下孩儿,只是产后便被送出府去——实则是发卖了。待柳氏进门,大姑娘已过半岁。这位二夫人倒也争气,头年诞下长子宋凌阡,翌年得次子宋凌陌,第四年生嫡女宋清兰。
宋清徵转眸沉吟。她与这位庶堂姐素无往来,虽每旬往荣安堂请安,却从未碰面,唯除夕夜宴方能远观一二。早听张嬷嬷提过,大姑娘在二房日子艰难,柳氏待她不过面子情分。如今不年不节,竟送来这般贵重的燕窝?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且替我备份谢礼,礼不必过厚……”宋清徵眨了眨眼,忽又改口,“罢了,我亲画一幅赠她。一个时辰后让芙云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