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卡顿过后,生了锈的发条开始重新一点一点运作。
齿轮嘎吱嘎吱响,翟和朔脑海里跳出三个问题:
——我是谁?
翟和朔。不是什么翟狗。
——我在哪?
大富翁KTV出门左转五十米,新桂夜市最南边的一段。
——我要到哪里去?
桂园公寓。外墙刷得崭新,内里破破烂烂,有鬼魂出没的那栋楼。
……有鬼。
翟和朔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他还在烧烤摊旁,上一个瞬间恶鬼闫裴周还在问他问题,关于人的生命长度。
短命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翟和朔答不上来,但至少知道该辨证看待。
重症监护室里的患者生存意志再顽强也一定有想逃离当下痛苦的一瞬,去庙里祈福的人心里念着要长命百岁,有没有考虑过哪天突然成为植物人的情况也是未知数。放自己身上,翟和朔是宁愿短命点的。
显然这种观点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但事实就是如此,他长着长着就歪成了这样。
“……”
闫裴周也不催他。
吆喝声覆盖了大半条街,陆陆续续有人来逛夜市,交谈声说笑声糅成一团。这里唯一的沉默属于翟和朔,两相比较,界限清晰得可怕。
翟和朔不说话,闫裴周就等着,猜他这几分钟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茫然是难过还是单纯神游天外,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天气渐冷,风从翟和朔领口灌进去,又从下摆处溜出来,他没带风衣。闫裴周寻思着下次出门该往他头上套件,又想,热水也是该带的,或许只是翟和朔喉咙里结了冰人们才听不见他说话。
有个老头盯了翟和朔许久,回过头去和摊主交谈:“这个学生在那里站好久了,是怎么一回事?”
闫裴周听不得这种话。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太善良的人活不久。”
悠悠的一句评价,落到翟和朔耳边先炸开一阵刺痛,也让他回了魂。
闫裴周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仍然喋喋不休,到发现翟和朔身上气场变化才堪堪停下:“太善良,容易受欺负,受了气在心里压着,早晚要闷出问题来……怎么了?”
那我不想活了。翟和朔终于肯正眼看他。
话语从他心上裂开的口子那里掉出来,是粉白混着的冷冻汤圆,咚咚当当滚到闫裴周面前:是不是现在将手上所有东西变卖掉全部捐出去你就能放我走。
今年的冬至翟和朔不想过。
闫裴周以为他只是说说。但翟和朔手快,手机掏出来点过三下,想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他真的打开了账户页面。
人类的声音清冷,小范围内的降温效果比秋风还好上几分:……我什么都不给自己留。你看我够善良了吗。
有一瞬闫裴周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而说不出话。
他忘了,翟和朔是一心求死,早早就规划设计了各种死法,不是他拦着设些小障碍这种寻死的想法就会自动消失的。
翟和朔会在电脑上搜新兴的自杀方式,对着跳出来的紧急求助热线弹窗生闷气,也会沉进浴缸里许久,浮出水面时对随时准备捞人的他骂一句有病,只是有次在被他夺走刀片时,人类眼里显出了他读不懂的哀恸。
死亡如何平易近人,一根血管堵塞,一个花盆砸下来,一个灵魂就被带走。
其他人是怎么个死法和他没关系,但他面前的翟和朔不是。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样单纯又这样惹他怜爱的翟和朔。死亡意味着对方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他说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翟和朔都不会再听见了,也没办法期待翟和朔还没在他面前展露完全的各种有趣反应。
喜欢就要抓住,想要的同样如此,闫裴周向来很明白。
……
翟和朔默认了不会听到顺耳的回答。
闫裴周是死是活是聒噪是安静与他无关,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往回走了。
时间尚早,夜市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翟和朔从人群里找出条通路没花多少力气。
路口处人明显少了,但多了几个乞丐,音响里循环播放“求好心人救救我儿的命”,没见着收硬币纸币的铁盆,只有印好的蓝绿二维码和地垫贴在一起。
翟和朔木讷着,从他们身边走过,没有多留意。
闫裴周尾随他,顺便看清了这几个沿街乞讨的男人的脸。最年长的胡子已经结了垢,头发乱如杂草,手上还在玩一款名为开心消消乐的游戏,左一划右一划就达成了十字消除,屏幕上跳出来过关提醒。
看起来是消磨时光的优选之一。
他去戳翟和朔:“你也玩过吗,玩了会开心吗,像名称里标注的那样?”
翟和朔想了很久,才回他:对每个人来说,值得开心的事情不一样。
闫裴周问得直接:“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
……我不知道。
行。闫裴周不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去指地上躺平的收款码:“……看见了?”
翟和朔没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看见他们是做什么的了。什么都不干,编一段苦情故事,孩子突患重病、和孩子一样根本不存在的妻子抛弃了家庭,再放那么几段苦情音乐,钱就滚进口袋里。”
恶鬼来点他额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资源总共就那么多,靠自己劳动吃饭的和靠乞求别人赠与的,你才配活。”
语气太笃定,翟和朔听得浑身不对劲,闫裴周的手退下去了,他耳根倒泛了点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