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他,姜兰璧忽而想起自己十岁时的一桩旧事来。
那年她生辰前,爹爹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兀自思索片刻,便目露期待地对着他开口说道,她想随他一起上山打猎去。
她自出生便患心疾,爹爹妈妈视她如珠如宝,平时连提个重物都不许,更遑论像是外出打猎这般需耗费体力的事情了。
心疾就是她身上佩戴的一副沉重枷锁,与生俱来,脱也脱不掉,只能扛着负重前行。
姜兰璧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的时光,而自己身患沉疴,恐怕留给自己的时间就更少了。除了陪伴爹爹妈妈,剩下的时光若只被束缚于闺阁之中,未免太过可惜。
爹爹是猎户出身,妈妈则是苗女,经常在野外捕捉毒物。两人皆是一等一的打猎好手。从前,两人就经常一起骑马外出打猎。
只不过自她出世后,因她的身体,爹爹不得不另谋他职,妈妈更是忙于照顾她。渐渐地,就不再去了,只是经常对她和小妹提起。
她听闻他们的旧事,早已对打猎一事向往已久。
爹爹听后,却是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耐不住她的央求,取了早已落了尘的弓箭,偷偷带她策马去到山里,手把手地教她射箭。
嗖的一声,箭射中了一头小鹿的后腿。
小鹿惊痛望来时,她已又取出了一支箭,再将箭头瞄准了它的颈脖。正待放手之际,林间忽然跃出一只母鹿。
母鹿望着倒在地上的小鹿,不住地舔舐着小鹿腿上的伤口,呦呦哀鸣,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浮现出水光。
鹿会不会哭,她不知道。但她见过妈妈流泪,在她心疾发作之时,妈妈便一直抱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日夜陪伴着,恨不得以身代之,替她承受这番痛苦。
姜兰璧的心蓦然一动,缓缓垂下手中弓箭。
爹爹不解,她明明兴致勃勃地想要出来打猎。如今猎物近在咫尺,她最后却选择了放弃。
姜兰璧认真回道,她打猎不过只是一时的兴致,猎不猎得到猎物都无所谓。但如果为了她的一时之欢,令得母鹿承受失子之痛,并非她所愿。
爹爹听后,抚摸着她微湿的发鬓,微微一笑。
姜兰璧翻身下了马,走上前去,替小鹿拔了箭矢,又简单地为它的伤腿裹了伤,最后望着母鹿用湿润的鼻子顶顶小鹿的身体。小鹿蹒跚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母鹿身后步入密林……
她虽没猎到动物,却是从未有过的快乐。
但回去之后,迎接他们的是妈妈的怒目瞪视。妈妈揪着爹爹的耳朵先是勃然大怒,不断痛斥着他,骂着骂着却流下泪来。爹爹畏妻如虎,哄了许久,妈妈才渐渐冷静下来,转过头来对准她,捏着她的鼻子给她灌了好几碗苦涩的汤药才肯罢休。
那日小鹿闪烁的受惊目光与俞岱岩方才的目光极为相似。
他不是小鹿,却依旧是她的猎物。
她必要得到他的倾心,要他刻骨铭心地爱上她。只有这样,她才能与长生诀完成交易,换得健康,换来复仇的机会。这一次,决不许再有一丝的心软。
姜兰璧出神地凝望着俞岱岩。
他眼中仿若闪过一丝极为痛苦的挣扎,旋即缓缓垂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火光映照在他颈间袒露的肌肤上,泛着蜜色的健康光泽。
猎人捕猎之时总归是盯着猎物最脆弱、最容易置之于死地的关键部位。
姜兰璧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依旧固执地望着他。
俞岱岩苦笑一声:“......我在想怎样才能不叫你伤心。”
他本随意找个理由推脱过去,总好过现在这样,将自己的心意全然袒露在她眼前,但在她灼灼的目光之下,他根本说不了谎话。
枯枝发出微弱的哔啵一声,于这静谧的夜里分外明显,火星迸溅开来,落在她的裙角,“噌”的一下,迅疾燃烧起来。随之燃烧起来的,还有他的心,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愈来愈烈,直至再也无法忽视。
俞岱岩蓦地回过神来,急忙起身为她扑灭裙上火星,而后便重新陷入了新的沉默之中。
两人寂静相对,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我去外面看看,天鹰教是否追来。我方才说的话......”俞岱岩停下步伐,微微侧首,余光中少女静静坐在篝火旁,映得娇靥如花,他的心中虽黯然,却也不曾失望,他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单相思罢了,不期望她有所回应,只盼着她心中不要有压力。
俞岱岩思虑再三,低声迟疑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往后的路程中,他依旧对她以礼相待,并不热切,也不冷漠,只把她当作一个寻常朋友,那夜他袒露的心声仿佛只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但姜兰璧知道不是。
俞岱岩有时仿佛像是有心事般陷入沉默,但他的心却跳得很剧烈。
两人沿江寻找,终于在距离鄞州二十余里处的江畔,找到了一直顺水漂流至此的那艘画舸。而屠龙刀也依旧被天蚕丝牢牢绑住,泡在江中。
姜兰璧取下屠龙刀,正式交至俞岱岩手中。
随后,俞岱岩依照约定继续送她回余姚。
距离余姚越来越近,他的人也越显得的沉默。
只是长生诀始终不曾提醒她任务完成。
姜兰璧意识到,他还不够爱她。
俞岱岩这些年走过许许多多的路途,脚步遍及五岳三山,却从未觉得脚下的路如此艰难过,但再艰难的路也总有走完的那一日。再依依不舍也总有离别的那一刻。
至正十一年二月初九,他如约将她送到余姚家中。这一日,也是分别的那一日。姜兰璧本邀他在家住下一晚再走,俞岱岩却以张三丰为由拒绝了,他只笑着说,他要赶着回武当为师父庆贺九十大寿。
“江湖风雨多,还望俞三侠多珍重。”
姜兰璧微微思忖过后,取下鬓间珠簪,递了过去。
俞岱岩望过去。
这支珠簪是他初见她时,她要往他身上扎的那支。
俞岱岩微微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蓦地朝她望去,却见她雪腮染满红晕,艳若流霞。只一眼,他对她的心意已是明了,叫他心中莫名震颤。
兰璧......兰璧......
他在心中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心如鼓擂,心脏仿佛要从口中跳出一般。
他本不过是个孤儿,父母都被元军杀死。是师父将他从鞑子手中,收他为徒,教他功夫。几个师兄弟更是犹如亲兄弟一般,他在武当山上时很快乐,但现在的这种快乐又是与师兄弟在一起时的快乐不同。
他很难说出其中的区别,却肯定这是不一样的。
俞岱岩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千言万语汇聚到舌尖,却又觉得怎么也不够。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珠簪,莹润的珍珠仿佛在他的掌心留下烙印,他心潮澎湃地郑重开口道:“......兰璧,我此生绝不负你。”
姜兰璧羽睫微颤,垂首轻声道:“.....我信你。”
俞岱岩将珠簪放在胸前,又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柔荑,郑重地说道:“待我回武当禀明师父后,再正式来拜会你的父亲。”
说罢,他转身离去,脚步轻快,却再无离愁别绪。
姜兰璧目送着俞岱岩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再回首,又是那座矗立在原地不动的府邸,朱漆大门敞开,天光熹微,光线不明,她的目光延伸向晦暗的宅院深处。
初春寒意料峭,侍女们侯在台阶上,手捧披风走上前,姜兰璧在她们的服侍下披上披风。这时,管家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才从大门里迎出,走到她的身边,恭敬地轻声道:“小姐,大人在思微阁等候你。”
姜兰璧脚步一缓,回眸瞥去。
管家始终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并不直视她。
“爹爹也来余姚了?”姜兰璧脸上羞赧的红晕已然褪去,目光平静冷淡,但转瞬间又蹙起秀眉,好似有些忧虑,她开口道,“前些日子我听说荆州有一叫陈友谅的县吏带领手下一帮子人去投靠徐寿辉的红巾军。到底是在爹爹治下,朝中排汉风气极盛,不知会不会连累到他......”
管家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地上的影子上,微笑着开口道:“小小蠹虫,不成气候。更何况还有汝阳王在,小姐无需担忧。”
姜兰璧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一边走路,一边心里却开始沉思起来。
府邸不大,是三进三出的院子。不过须臾的功夫,已到达思微阁门口,门口也无守卫,下人也被屏退。管家朝她行了个礼之后,也退了下去。
“叩叩叩”三声,姜兰璧敲响了门。
房中有人应了一声,她才推门而进,主位上的人啜饮一口杯中清茶,才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盏,朝着她微微一笑道:“是兰璧回来了啊。”
姜兰璧嫣然一笑,上前唤道:“爹爹。”
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身着文士服,脚踏黑色皂靴,下颌留着长须,即使已经上了年纪,面容依旧文雅俊秀,难掩年轻时的风姿。
此人正是湖广行省荆州知府凌退思。
也是姜兰璧在这个世界的生父,此外,这一世家中还有一位姐姐,名叫凌霜华,生母则在生她时难产去世。
凌退思进士出身,当过翰林,文武双全,私底下还是两湖龙沙帮帮主。
多年前,江湖上连续发生了三十多起惨案,多名英雄豪杰惨遭屠门,凶手每犯下一案就在现场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号,两湖龙沙帮也无法幸免。
只有帮主凌退思侥幸活命,他逃脱之后花了一大笔银子疏通关系当上了荆州知府。
任期满后,本该调任,他却又攀上汝阳王府,凭靠关系在荆州知府的位置上一任又一任地做了下去。
待荆州势力稳固之后,他又盘谋起江湖事。近些年,风头正盛的海沙帮正是他暗中创立的,现任海沙帮总舵主元广波不过只是他安在明处的傀儡罢了。
凌退思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贪慕权荣华富贵,殚精竭虑地想要留在荆州,定然是荆州这一地界有着吸引他驻足的秘密。
只是他城府深沉,始终守口如瓶,姜兰璧也无从得知。
这些年,凌退思向来不愿踏出荆州一步,他此次来到余姚究竟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