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题叶在忘今焉带着他和李霸地回住处的路上，沉默了许久。

“别板着脸啦，我早就说过，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霸地劝慰他，“事实上我也不是故意针对你，之前那些只是竞争手段。现在目的达到了，我们和平共处吧？”

荻花题叶对他伸过去的手看也不看。李霸地只好顺势收回，挠了挠后脑勺。

他们继续前行。忘今焉的住处离苗王宫不远，虽然不如坤宁殿亲近，也足够彰显他的地位。家具布置由仆人代劳，李霸地一概不管，在殿里跑前跑后地熟悉地形。

和其他宫殿不同，忘今焉的后院，连着一座小山。山里种着许多没见过的花草，偶尔还会看见几只动物在草丛中穿行。山中环境和月凝湾有些许相似，想来忘今焉仍然无法忘怀曾在月凝湾住着的那段时光。

不过这座小山的通路被忘今焉用术法锁住，平时不许别人进。术法中内力轨迹循环往复，繁杂非常，李霸地去看了好几次都研究不出名堂，只好将主意打回拉进自己和荻花题叶的关系。

名义上，他们还是师兄弟嘛……

糟糕的是，李霸地指认荻花题叶为劫杀暴雷拳带头人的那一天，让他印象十分深刻。从那天开始，荻花题叶面对李霸地一直是紧绷的状态，多余的话从来不说。

更糟糕的是，他们的房间是对门。每天早上起来早读时，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对方。

没错，忘今焉还有早读。每天早上寅时末刻左右，他都会把两人叫醒，做好在卯时准点开课的准备。李霸地万万没想到，到了现在还要早起上课，每天起床都起得苦状万分。

与他相对的，当然是仪表整洁，衣着光鲜，烨然若神人的荻花题叶。每一个清晨，当荻花题叶神态自若地打开门，往上课地点走去时，那种优雅的神情和绰约的步态，让李霸地情不自禁地在想象中给他加上漫画框里的小星星。

当然，跟李霸地自己困得眼冒金星，不想加也看得见这种原因，有那么一点联系。

上课要用的东西不多，笔墨纸砚备齐即可。因为忘今焉的课堂上讲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苗疆的实事分析，辅以包括中原在内的九界逸闻。他将墨家经典融入事例当中，讲述得深入浅出又能令听者融会贯通，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教师。

可惜学费还是太贵了。

到这时候，李霸地再困也要做出几页笔记。实在跟不上的，就复述给龙晓月，让她帮忙整理。晚上他就和她一起复盘课程内容，同时抽出空练剑。这样一趟忙下来，每晚就要到子时二刻，甚至末刻才能睡。

于是每天早上精神萎靡，衣衫凌乱的他，都要被迫和荻花题叶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对此感到得意的似乎只有荻花题叶本人。忘今焉在讲课的时候并不十分在意两人的装扮，他更在乎的，是有没有在回答问题时运用课上讲过的思维方式。

李霸地对此同样一筹莫展。他跟着忘今焉学习也才不过一个星期，而荻花题叶已经跟了好几年，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多时候他只有听着的份。

智者的说话方式，还真是挑人啊。他打着呵欠，用毛笔百无聊赖地在草稿纸上画画。

一只猪头，一把剑，一副眼镜。画完这些，他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直到荻花题叶用折扇把他敲醒。

“别睡了。”荻花题叶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草稿纸，“下课了。夫子对你昨天的课业不满意，叫我助你进取。”

昨天……有作业？

李霸地澄澈的疑惑目光，让荻花题叶皱着眉摇了摇头。

“真不知你在四方山上的奇招是怎样用出。昨晚的课业，夫子要求我们用墨家的方式分析：胜邪封盾为何会出现。”

中原的事啊。李霸地说：“胜邪封盾会出现，当然是中原人对于战胜魔世的希望，为了拯救中原而进行探索的结果。墨家为救天下苍生而奋斗，这个理由应当不难理解。莫非还有别的说法？”

荻花题叶见李霸地没有走的意思，扫掉落在他桌上的花叶，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你要注意夫子的要求，以墨家的方式解答。墨子言‘天欲义而恶不义’，主张‘率天下之百姓，以从事于义，则我乃为天之所欲’。以此观之，胜邪封盾的出现，是顺应天意的义事。”

李霸地感觉他的结论似乎有些宽泛：“墨子的意思是顺应天意是好事，胜邪封盾想干好事，所以顺应天意而出现了吗？这个说法好像不止能用在胜邪封盾上。它现在可是被拆分融入了尚同会，如果将原因简单归结为顺应天意，那尚同会，难道是比胜邪封盾更顺应天意的天意？”

荻花题叶道：“人与人相杀，是谓不详。胜邪封盾固然保佑了中原，但是也杀伤许多魔族士兵，虽为不辜，也是不详。这样，兵不血刃便将其吞并的尚同会，保全更多人的性命，当然谓之天意——”

一声回荡在树丛草叶中的巨响，是李霸地捱不住愤怒，重重拍击在桌面上的声音。他瞪着连忙展开折扇遮住面容的荻花题叶，心中有万般情绪燃烧。

杀伤魔族士兵，是逆天意？

抗击践踏中原土地的魔兵，难道也是逆天意！？

若杀人是逆天意，为何不说魔兵杀中原人是逆天意！按此种歪理，中原人就应该站在原地让他们去砍吗！为了不死人，为了不流血，为了假惺惺对性命的“疼惜”，就要一再忍让，放弃自己的家园，任由侵略者糟蹋人命和土地？

这才不是天意！

李霸地几乎就要把这些话咆哮出口。可是，他看着荻花题叶，想到了——

荻花题叶是忘今焉的徒弟，他来，一定也是忘今焉派来。

而让荻花题叶来和他讨论这种问题，不会是单纯交流学习，而是试探。试探他的态度，试探他的倾向，试探他的真心。

是真心倾向墨家吗？

是真心偏向忘今焉吗？

是真心……

甘愿居于忘今焉之下吗？

愤怒的前兆已经制造出，接下来，要令自己取信于忘今焉，就得人为地——

展现莽撞。

“荻花题叶！清修之地，别让我骂脏话。胜邪封盾乃救国之兵，轮得到你胡说八道！”

展现漏洞。

“不详又如何？我们杀人可不是开玩笑！为了结束战争，做一些必要的牺牲有什么关系？”

展现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