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坤宁殿相安无事。与荻花题叶一会过后，李霸地去后花园里转过一圈，不论是明显的还是隐秘的内力痕迹，他都没有发现。

但是，鉴于荻花题叶是铺设幻境的高手，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就会中招。因此，这段时间李霸地想散心时，就不往坤宁殿的花园里去。

而是去苗王宫的后花园。

那棵旺盛的晚桃实在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而在心情烦闷之时，他便会去树下转一转。整株晚桃从早到晚都燃烧着绚烂的粉白色，将日月的光辉纳入花间叶影，再盛放而出，仿佛能够驱散所有阴霾。

李霸地握住一片在风中下坠的叶子。这桃树粉得毫无杂质，仔细一看，原来竟连叶片也是红色，恰到好处地烘托了花瓣的色彩。

他两指捏住叶片的梗捻了一下，松手，叶子便旋转着落下。苍狼特意嘱咐过，只要是他去，后花园随时为他敞开；因此这几天，李霸地在后花园里活动自如，从未被旁人打扰。

所以，忘今焉的出现才是意外。

他拄着拐杖，捋着胡子，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一段时间。他伸出手，接住那片旋转而下的红叶，走近两步递还给李霸地。

李霸地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接过叶片匆匆行了礼，转身要走。忘今焉只在他身后道一句：

“老朽来此，向副盟主赔罪。”

赔罪？

“是老朽疏忽了。此前坤宁殿一会，惊扰到副盟主，实在不应该。”

原来是为坤宁殿的意外相见来的。

“当时，我与徒生荻花题叶接到苗王吩咐，要检查宫殿陈设布局，为副盟主的到来做好准备。我二人提前检查了为副盟主预定的未央殿，却并未想到，副盟主竟然那样快就搬进了坤宁殿。这样的不期而遇，实在让忘今焉汗颜。”

倒也像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过李霸地总觉得，和当副盟主之前相比，忘今焉的态度是不是变了一些。

好像更礼貌了？

他又想起杀死女暴君后，苍狼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当心国师”……

如果苍狼觉得有必要这么提醒自己，这一年半以来，忘今焉的国师之位，坐得应该不怎么安心。但是倘若如此，他应该和自己这个副盟主一样，是个闲人才对。

这都快一个星期了，李霸地才正式见到忘今焉的面。看他忙忙碌碌，也不像是因为遭到防备而被架空的样子。

……算了，苗疆的事，谁知道呢。情节变了那么多，龙晓月也不一定说得出个所以然。既然见了面，倒是要赶紧打听清楚，他主动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就算只是表面上的，也行。

毕竟，自己主动接近他，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可不能自己的目的没达到，先被他把所有的底牌诓出来，漏个干净。

思量再三，李霸地答道：

“这倒无妨。国师日理万机，说不定就有什么事务，需要借用到坤宁殿的花园。如果真有那时候，我一定全力配合——反正现在只是闲人，就连副盟主这个职位，说不准也保不住了。”

忘今焉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霸地对“副盟主”这个头衔的感叹：

“唉呀，老朽是来向贵客道歉，没想到竟挑起贵客伤心事，是老朽又失礼了。这样讲来，贵客日前向吾徒提出，要拜入老朽门下，是为修身养性，精进修行吗？”

李霸地在忘今焉面前摆出为难的表情。

是了，这才是正题。和荻花题叶说过想拜忘今焉为师后，一连几天，不要说忘今焉了，荻花题叶的影子他都没瞧见过。这隐形的师徒二人，他不能说没当回事，连饭都吃得少些，总是被苍狼劝。

只是，他一直以为第二次来和自己交涉的，会是荻花题叶。在这个层面上，忘今焉的出现，对他来说真的是个意外。

现在，则是他要如何让忘今焉相信，自己真心想要拜入其门下。只不过对于一个在乎职位的人来说，该有的矜持还是要有。李霸地搪塞道：

“是……差不多吧。不用纠结称呼，你还可以叫我副盟主。一下子闲了下来，我只是不太适应没事可做的日子。正好，听说先生开设墨学，广纳门生，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

“机会，有啊。”

忘今焉的拐杖，一点一顿，接近李霸地。

“你尚且年轻，九界广阔，大有可为，怎么会没有机会呢。尽管中原失了你的位置，但你还可以往别处嘛。海境，道域，羽国，甚至如果你愿意放下仇恨，魔世也未必不会接纳你。唯独苗疆——”

他走近李霸地，叫李霸地看清彬彬有礼之下的厌恶和轻慢。

“你没机会。你休想再像在中原那样，插手我所管理的事务，好将事情扳向你认为好的方向。你来拜师？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就算我是夫子，你这般冥顽的朽木，我也雕不得。”

得意洋洋地，他踱向李霸地的身侧。

“你也不要太委屈。倘若中原是一张试卷，你的答案，在我眼中只能判为不及格。从卷首的武林大会开始，你就在挑衅主考官，回答更是离题万里。

“武林大会，名为选举中原盟主，实际上的的题目是，中原的下一步该当如何。你不仅没对盟主的主张提出恰当质疑，反而处处与他作对，更是借胜邪封盾的声望将自己抬上副盟主之位。你讲，初见面就不对付的考官，怎么会给你的试卷判高分？

“《裁魔令》的颁布，内容虽可圈可点，出现在答卷上的时机却是最差，将所有的优点通通抵消。在主考官已有倾向的问题下，你竟然给出了与他的意思截然相反的回答。

“此令一出，真是叫我笑掉大牙。该讲你是开窍还是不开窍？纵然答案本身有可取之处，但有了武林大会的龃龉，他只会觉得你的挑衅越来越明显。

“最终，也是令你夹着尾巴跑到苗疆来的卷末——你，干扰了他对外的交涉。曾经不论你们两人怎样交锋，矛盾尚且在中原之内。面对佛国，面对有意帮助中原的僧众，你仍然毫不留情，不惜暴露两人不合的事实，也要将事情拉回你眼中的正轨。

“可实际上，越轨的人是你。是你独断专行，是你抓小放大，是你，亲手将你自己推进如今的深渊。你以为我能帮苍越孤鸣，就也能做你的救命稻草？认不清你与他之间的云泥之别，这种臆断，真正是错得离谱，离谱啊。”

忘今焉的拐杖声远去了。

“我收徒，是有门槛。现在的你，还不够资格做我的门生。等你想通该交出怎样的答卷，再带着你的回答来见我。”

他真的走了。闷热的风摇动灼目花叶，吹不尽李霸地身上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