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的冬天是灰色的。
风越来越冷,干燥的灰云铺满整个天空,扑簌簌往底下抖雪。李霸地搓着手一步一步趟过林子里的雪堆,好躲过那些被积雪掩埋的陷阱。
他来拾柴火。越是这样积雪的天气,越要趁早;否则等到雪水浸湿树枝,烧火的时候便会冒出青烟和难闻的木头味。下着雪的傍晚,林中一片迷蒙,他凭着近一年来对龙虎山的熟悉,径直摸向最容易掉落枯枝的地方。他的脚尖在雪底下铲着,半是探路半是好玩,他看着雪的碎块在脚下飞扬。
他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长条的人形在雪底下晃了晃,李霸地连忙蹲下来,将人形脸上的雪清理掉。
没见过的男人,糙红脸庞,眉毛拧着,牙关紧咬。李霸地的手早僵了,探不出他还有没有呼吸,他只好尝试将手伸进男人的颈窝,测那人的脉搏。
伸不进去。那人的领口扎得一丝不苟,有点碍事。李霸地去摸他的衣襟,想着把衣服扯松一点好重新测。就在他忙活的时候,咽喉被两根冰冷的拇指扼住,男人炯炯的目光盯了过来——
活的!李霸地心里一悸。他抓起一把雪在男人手上搓了搓,顺势让男人靠在自己肩上,好让这大个子雪人倚着自己站起身。
男人的胳膊和腿都很长。他的胳膊直愣愣梗在李霸地背上;腿也冻直了,迈起步子不会打弯。李霸地不得不将自己的腿垫在他的腿后面,一步一步带着他走。三条雪痕延伸向树林外,男人的喘气声随着步伐由凉变热,他的生命重新流动起来。
云散了一些,阳光从碎云的缝隙里浇下来,雪水开始挂上男人的衣角。他平复了呼吸,大着舌头说一些难以辨识的词句。李霸地扣紧他不断挣动的手腕,不断地安慰他:快到营地了,他不会死。厨房里的粥还剩了点,喜欢往里面加白薯还是地瓜?
联军的帐篷顶近了,男人的挣扎越发剧烈,嚷的声音也高了起来。李霸地只当他是求医心切,便也放声招呼守卫,要他们带男人去看军医。直到守卫充满敌意地提起枪,白色的雪从男人黑亮的盔甲上滑下,李霸地才愧疚地意识到,男人一路上念叨的一直都是同一句话:
“老子……是……铁军卫!”
对不住嘛,大哥,来都来了。
赶来的卫队将李霸地和男人一起包围起来。等到报信的人回来在队长耳边叨咕两句,他们才把男人从李霸地身上扯下,五花大绑地送到营地深处。
李霸地担心族长杀了男人邀功。他在营地外绕了绕,看见卫兵将男人送进一个其貌不扬的帐篷;等到卫兵离开,这才偷空从侧边溜进帐篷查看情况:
男人被背着手绑在椅子上,他低着头,从他嘴里冒出的一团团热气表明他还活着。他不搭理李霸地的问话,更拒绝被触碰,一副要跟联军硬杠到底的样子。李霸地见他油盐不进,也来了脾气,打算进一步劝说的时候,被一只手拉出了帐篷。
苍狼来得很快。他一听到有落单的铁军卫被俘虏,就赶来查探情况,看能不能捡一些审讯时漏出的信息。他没想到是李霸地发现的铁军卫,而闲聊的时间并不多:部族族长已经上报给撼天阙,他们或许可以先撼天阙一步得知铁军卫的动向,好在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决战中抢得先机。
这并不好办。男人毕竟是被李霸地送进了敌营,接下来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里,无论李霸地怎么道歉和讨好,他都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霸地的神经也愈发紧绷。他告诉男人,一旦撼天阙来了,男人不知道会遭什么罪;不如提前说点什么,好歹能换取一些优待。
男人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灯火融化了他眉睫上的冰雪,让他的眼睛黑暗湿润如雪山上的裸岩。男人干裂的嘴唇蠕动两下,他说:
“我要的优待,就是诛杀苗疆逆贼!”
李霸地顺着男人的目光回过头,看到帐篷外那件被冬风伸展开来的血色红衣。
撼天阙进帐篷时略微低了一下头。他带着湿冷的风走到男人对面,席地而坐。他开口:“去打盆雪。”
飞也似的,李霸地逃出了帐篷。苍狼拿来木盆,和他一起往里面装雪。他们对撼天阙目的的猜测没有结果,而男人接下来的遭遇,他们也都不抱期望。撼天阙的狠辣手段在联军里口耳相传,苍狼肩上的伤更是不时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他曾经遭遇怎样的磨难。眼下似乎只有期待老天保佑,撼天阙不要在男人身上发什么疯才好。
撼天阙和男人倔强的目光对峙着。询问男人的姓名和所在部队是例行公事,这样的人摆明了不会轻易开口。他察觉到男人的目光向他的身后挪了一下,于是他一挥手,让李霸地将那盆雪端上来:“给他洗。”
和解开男人脚腕上绳索的动作相比,李霸地脱男人鞋袜的姿态更小心一点。不论是从原世界还是联军士兵那里,他都听过不少冬天打仗冻死人的传说。极寒之下,脚趾和耳朵被碰掉的情况屡见不鲜。他不愿让自己失手,一剥下袜子便将男人的脚摁进雪里去。
积雪很冷,可那双脚更甚。紧紧附在上面的茧和厚灰拒绝着雪水的浸润,很快就把盆中白雪染成一片黄黑。
即便如此,李霸地也没有停下搓洗的动作。他知道受冻之后要用雪水揉搓,可是要到什么程度?他的手僵得仿若针扎,再这样下去,他自己也要将就用这盆脏雪搓一下了。
他听见撼天阙在问男人问题,在哪里打过仗?战况如何?还报了一些地名,全都是李霸地记不住的陌生词汇。这听起来像闲聊的对话反而让男人凝重起来,他一边随声应和着,一边不时悄悄看一下李霸地的神情。
撼天阙忽然问了个问题:“你恨苗疆吗?”
李霸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己。他答道:“不恨,因为龙虎山给了我容身之地。”
撼天阙又问:“你恨战争吗?”
李霸地开始感到疑惑。他答道:“我恨的只有因为贪婪而发动的侵略战争,反对侵略战争的战场,我会很乐意加入。”
这个回答让男人也感到意外。他想倾下身来,却忘了自己还被绑着。他挣扎着,努力俯下身,问道:“使一个苗疆生生分裂成两个,这样的人你也要跟,这样的仗,你也要打吗?”
“这……”李霸地开始觉得自己需要谨慎回答了。他想着原世界中千辛万苦才挣扎着站起来的祖国与这里的区别,答道:“一个国家的分裂,有很多种因素。如果是土地过于宽广而无力管辖所造成的,说实话我只能说贪多嚼不烂啦。但如果是有人因为私欲而在各处搞破坏所造成的,我会反对!”
他轻轻捏了捏男人青紫的脚趾,用雪捂上。
“这样只为自己的人,在哪里都不会被接纳。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要过日子的!分裂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引领风云的快感,可对于百姓来说,这是无端的灾殃!”
李霸地看看男人呼出一口气,似笑非笑的神情,后知后觉地心虚道:“忽然问我这个,莫非你在说……”
撼天阙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
“骂我自私的人,我也见得多了。”撼天阙的声音很冷,可李霸地知道,他此时一定在笑着的,“冤有头债有主,是苗疆害吾至此,吾也让苗疆为我陪葬,这很公平。”
“狗屁!”男人的挣扎忽然激烈起来,“天阙孤鸣,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和你这张该死的脸!我祖辈都是苗疆兵士,我全家都死在你手上!苗疆害你什么,你什么都有了!明明是你辜负……”
打断男人的是撼天阙的拳头。它重重地砸在男人的鼻子上,飞溅出两道血花。男人垂下头不再言语,任血液滴落在他的腿上。
撼天阙站起身。
“明日午时问斩。”他只留下这一句话。
李霸地把男人的脚从雪盆里搬出来,尝试给他穿袜子。他的鼻血大滴大滴地落在盆里,溶进一块块黄色和黑色之中。李霸地没法,只好先将男人的头仰了起来,从身上扯了两块补丁团起来堵住他的鼻孔。
鼻血暂且解决了,可李霸地仍然不知道男人的脚好没好。思前想后,他伸出手去,挠了挠男人的脚心,看到男人皱着眉低头踢了他一下,这才放心地给男人套好鞋袜。他起身要离开帐篷时,男人唤了他一声。
“小子,”男人说,“知道刚才撼天阙为什么说了那么多地名吗?”
李霸地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