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学一切都很快,他其实很早就会说话,会走路,但他总是很懒,不想去做。但是长老们仿佛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千方百计的逼迫着五条悟展现了他的早慧,拔苗助长一般地拉拽着他行走在咒术师的道路上。
一个蠢笨的保姆惴惴不安地询问长老:“能否让孩子休息一下呢?这个孩子一直都面无表情,会不会是太累了呢?”
五条悟没能再见到这个保姆。
很快,他身边的保姆被陆陆续续换走,身边只剩下更客气和疏离的本家仆人。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年纪这么小,怎么能看那么血腥的画面,他们只是安静地侍奉在他的身边,听着“六眼”的吩咐。
很遗憾的是,他迟迟没有觉醒术式,在这个漫长的等待期里,五条家对他的训练不断变得严苛,一次又一次将一个孩童逼到绝境。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议论纷纷,说他不会再觉醒术式了。
在六眼以重伤都没有觉醒术式的情况下,五条家曾经对他全方位的支撑与宠爱一下子停了。从前整个五条家围绕着他在旋转,他是中间亘古不变的恒星,而现在星辰陨落,他从高峰坠入到了谷底。
于是,一下子都消失了。
那些无数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手消失了。
他身边的仆人瞬间少了很多,也不会天天都有人源源不断来见他,那些严苛的训练都不用去了。整个五条家里,他从中心变成了边缘。
就像他从前冷漠地接受了六眼异于常人的对待一样,现在他冷漠地接受了五条家对他的忽视和冷淡。
他自己穿上佣人给他买的很久都没穿过的现代的衣服,是短袖和短裤,当然穿反了。他第一次穿上外面小孩都穿的运动鞋,在众目睽睽下第一次毫无阻拦地离开了五条家的家宅。
有人象征性地拦了一下,说担心他第一次出门不安全,于是给他塞了一个钱包和一张地图,就放他走了。
他们没有教他什么是钱,什么是地图。
从五条家的本家到京都的市中心很远,没有人说送他,于是他就自己按照着地图走。在经历了面无表情地一脚踏进水坑、走错路导致迷路、拒绝了经过的车的搭车后,他终于走到了市区,也学会了如何看地图。
他打伤了很多人。因为不知道什么是钱,进餐厅大吃大喝后差点被扣下来,打伤了一大堆要抓他的人后,他踩在餐厅的椅子上冷静地给本家打电话,问什么是钱,短短几句就学会了,从钱包里拿出一大笔钱付了中午吃的饭,包括打伤的保安的医药费。
五条家给他塞的钱包鼓鼓囊囊,全是万元大钞。因为他胃口很大,什么东西都不懂,五条家从来都是给他最好的,所以他按照着自己平常吃的东西点了一大堆又昂贵又精美的食物,花费巨大。
他很多东西都不是很懂,所以一路慢慢走,一路慢慢看,但是想到那件事,他又会加快一下步子赶过去。等到了公司楼下,他被呵斥:“什么人!”
难怪保安要凶他,他一只鞋子湿漉漉,衣服上还挂着刺,全身衣服都有点烂,尘土满身,出发的时候仆人洗得干净的头发和脸都脏了,除了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个流浪小孩。
“五条樱。”
“哈?”高大雄壮的保安凶神恶煞地举着快和五条悟一样高的棍子走过来。
六眼小孩面不改色,眼神冷漠:“找五条樱。”
酷脸的小孩只能在公司门外倚着墙等,高大的保安进了公司里跟前台说完出来,笑了他一下:“原来是找妈妈的小屁孩,下次要提前说知道吗?五条小姐很快就下来了。”
五条悟被噎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等,他的六眼看见了正在匆匆下楼的、和钱包里的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女人,但他的六眼也看到了另一些人。
是杀手。
他站直了身子,自己走了一路而想看一眼的母亲就在背后,很快就会到来,但是比从未见过的母亲更快到这里的会是杀手。
五条悟经过保安亭的时候里面的保安喊他:“你走去哪?妈妈就要来了,小孩不要自己随便乱走啊,外面有很多坏人。”
没有人对五条悟这么说过话,他的步子顿了一下,堪称迷惑地看了这个保安一眼,不知道他是好心还是坏心,最后冷冰冰地继续自己的前进,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再不快点,那些杀手就会追上妈妈在的公司。五条悟走进了偏僻无人的小巷,越走越深。
等他出来的时候,巷子里面全是重伤的人。五条家没有教过他不打死人只是打伤的方法,所以他身上也受了伤。今天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兴奋和激动,以至于手都有些颤抖,差点劈烂其中一个杀手的心脏。他全身更脏了,血、地上的泥还有砖块,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莫名其妙把它们全抹到自己的背后,然后一路小跑地冲出小巷。
又一只小鸟在他的喉咙里,随着他的跑步跃动,几乎要在他的胸膛里振翅而飞。小鸟扑腾了一下翅膀,于是他的声带振了一下:“妈……”
“妈、妈。”
这个词再一次完整地在他口中说出来,很笨拙、很生硬,他很少说这个词,也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这个词。这是第一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尝试说出这个词语,而不是在学习书上、或者一个人的时候说。
“妈妈。”第二遍的时候,他已经能流畅地说出来了,他的心脏怦怦跳,就像被丢到咒灵面前以重伤为代价成功拔除时濒死时的心跳,有力又虚弱。那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好像成了一只最强大的咒灵,让他兴奋到像是遇到了最强大的对手。
“妈妈!”他跑过保安亭,大声地喊出来。
那个站在楼下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她对电话说:“是的,他在这里。”听着对面的指示挂了电话,也蹲下身,没有张开手臂去接他。
他慢慢停下速度,那只小鸟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不知道应该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或许他的表情是错的吧,因为妈妈不像钱包里一样笑着,而是皱了一下眉。
他轻轻地说:“妈妈。”
五条樱面上还挂着笑,眉毛却皱了一下,她抬起手去擦他眼睛周围的皮肤:“你怎么来了?没有受伤吧?”她的手虽然温暖,但动作很生硬,显然是对这个从出生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儿子很陌生。她的手很细腻,和五条悟长时间训练而粗糙的手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感受着所谓的妈妈的触碰,安静地说:“没有。”实际上衣服下的伤口还在流血。
“那就好。”确认了六眼的安全后,她松了一口气,放松地收回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搓了搓自己的指尖的灰,“听长老们说,你还没有觉醒无下限啊,到现在都还没有名字。要加油哦。”
“嗯。”
他把自己还残留着血污的手藏在身后,平静地看着她。
或许是他的那双六眼太吓人了?妈妈看上去焦虑不安,她没有像书里说的那样,给他拥抱、亲吻和安慰,没有问他在五条家过得好不好。
他在房间里按照童话书上排练很久的训练,一个都没有派上用场。
于是他第一次主动找话题:“我会努力的。”
“哦、哦。”五条樱站起身,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手表,“哎呦,我得去上班了,你就待在这里可以吗?我跟本家的人说了,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的,要尽快觉醒无下限术式好吗?”
“妈妈。”他又喊了一声,他知道这一声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他还是又喊了一遍。
“要加油啊。”五条樱草率地摸了一下他的头,“你很有天赋,要努力。”随后挤了一个敷衍的笑,转身就走。
五条悟安静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妈妈不知道他的耳朵也很好,他都听见了,五条樱一边上楼梯一边抱怨的话,他都听见了。
他的眼睛,很吓人。
“你在本家以后,他们的生活都好多了。五条樱现在是公司的部长,是这家公司的高层里唯一的女性。你的爸爸现在也在主持五条家的一个地方的公司经营。”
“见到自己的妈妈开心吗?”
爷爷站在他的身边。爷爷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基本不过问五条悟的培养。他脊背佝偻,必须撑着拐杖,已经很少离开五条本家了,但是他现在站在悟的身边,哑着声音说话。
爷爷一辈子生了很多儿女,他作为咒术师拔除了很多咒灵,现在也是咒术师里少见的能老死的人。
“外面好玩吗?以后出门可以跟保镖说,会有司机来接送你。今天吃饭的那家餐厅爷爷也帮你买下来。巷子里的人没处理干净,但是没关系,爷爷帮你打扫干净。”
爷爷的声音很哑:“爷爷们会帮你处理干净,包括你的妈妈,你要是想要和她见面,和爷爷们说一下就好了。或者从今天开始,每天你都能见到她,你想见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他伸出手,沉重而粗硬的手,像是老朽的树根,按在五条悟的头上,像是要把他往下按在地底,让他落地在五条家,从此无法动弹无法离去无法自由。
爷爷的手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缓缓地撑起,撑得离开了五条悟的发顶。五条悟缓缓放下自己的手,露出了那双眼睛,他没有哭,依旧是一脸的平静,而那双六眼冷淡异常。
他没有管爷爷逐渐露出的满意的笑,还有眼中的狂热,他也没有管那些一个一个浮现出来的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护卫,那双六眼如苍穹旋转,蕴含的无穷咒力被催动,全身的气势如飓风过境,而他是平静的风眼。
“不用了,走吧。”
其实五条悟,很早就觉醒了术式。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满是擦不干净的鲜血的手,冷漠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