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祭大典,盛况空前。皇城的居民不得而知,为何皇上会有这样好的兴致,把一年中一个普通的节日祭典搞的如此隆重。但大家的心情是欢喜的,因为没有人会拒绝歌舞升平的欢庆场面。从皇宫直至祭典举行的庙宇,一路两侧每隔十步便立着一名手握长矛、全副武装的禁卫军。所有年轻的面孔生硬的板着,连眼神中也没有一丝愉悦。在道路两侧准备看热闹的百姓见了,无不有些畏惧,不自觉退开几步躲远一些。本应人头攒动的喧闹街道,倒显出一派肃穆之气。
辰时初刻,守在路边的百姓中传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大家交头接耳互相传这话,最后把目光送向皇宫所在的方向。不一会儿,一行仪仗缓缓进入眼帘。胯着高头大马的禁卫军一排排走过,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彩旗华盖,捧着各种金器和祭品的内侍、宫女,又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之后,才出现两辆华丽的马车。众人纷纷猜测到底哪一辆里坐着皇帝陛下,可被厚实的锦绣布匹围得密不透风的车厢,根本让人摸不到一丝头绪。见此情景,大家都有些失望,既然皇上发布皇榜说这次的祭典要与民同乐,不会静街,允许百姓围观甚至恩准那些身无官职却家世显赫的富户可以在庙宇外围助祭。为何还要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难不成天威不可冒犯,老百姓当真是没福气一睹天颜的。在众人的猜测声中,马车缓缓行驶到庙宇门口。
圣驾到!随着一声高呼,早早守候在那儿的一众朝官纷纷跪下。而被拦在禁卫军队列之外两侧的前来助祭的富户们,也都纷纷拜跪在地,口中山呼万岁万万岁。这样的场面,对于稳坐龙椅十几年的宣帝来说,再普通不过,可在其他人心中,却各有各的体会。半晌,带着回响的声音终于停下。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微微一动,两名宫女立刻上前,一人扶帘、一人抬起一只手臂停在半空。很快,一顶耀眼的凤冠露出来,穆太后伸手扶着宫女,一步步走下车。跪着的众人,有好奇的也只抬眼一瞄便垂下眼。对于太后娘娘会驾临,似乎早在预料之中。朝官们都清楚,宣帝孝顺的名声,并非只是传说。等待中,早有内侍打起第二辆马车的车帘,一身绣金龙袍、头戴盘龙冠的宣帝,神采奕奕的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脚踏到地面的一刻,众人都做好平身的准备了。只是手臂才撑直,又听几声微弱却清脆的金步摇响。
"众卿平身。"宣帝平淡的语气,藏着一丝刻意压抑的喜悦。
随着心中不断膨胀的疑惑,当所有人站直身子抬眼看去的时候,那一瞬没人眨眼。大家愣了片刻,忙向身边的人投去询问的目光,然而,所有人的神色出奇一致:惊讶!宣帝身侧立着一位锦绣罗裙的美人儿,可她的脸上拦着一道道屏障,让人无法确认容貌。依稀可见的,是从帽冠上垂下的那道珠帘后一缕冰冷漠然的目光。同样冷漠的还有穆太后扫过去的眼风。
迎候在大门处的朝臣们分左右按等级站好,最前面的便是灵王。眼见宣帝牵着美人儿的手拾步上了台阶,灵王拱手一揖,恭敬道:"臣,恭迎圣驾。祭典仪式已经准备妥当,等候皇上亲往主持。"
宣帝犀利的目光在那双隐藏在睫毛之后的黑洞上一扫,淡淡一笑道:"有劳皇兄费心操持。如此大的场面,安排的井然有序……很好,等祭典过后,朕一定要好好褒奖皇兄。"
灵王忙又低了些头,"臣只是尽己所能,不敢邀功。再说……穆太医也为祭典出力不少,皇上也要好好嘉奖他才是。"
"那是自然,"宣帝顺口接了一句,眼光在众位朝臣中转了一圈儿,略诧异道:"为何不见他?"
不等灵王回答,宣帝身后的一名内侍上前两步,凑到宣帝耳侧低语几句又退了回去。宣帝脸色微微一沉,随即又恢复了平淡的笑容,带着几分亲切的责备道:"呵,朕这个小舅舅也真是的,祭典这样的大事也比不过他的医者之心啊。"
虽然周围没人听到内侍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穆赫非的去向,但没人敢多嘴。唯有穆太后接过话,替他辩白道:"皇上,非儿是太医,自然医病救人是首要之事。佛祖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皇上以仁孝治天下,自不会因此事苛责他的了。"
宣帝一扯嘴角,"母后说的是。"说着,看向身侧的美人儿,握着她的手稍稍紧了下。美人儿毫无反应,像尊泥塑似的杵在那儿。宣帝笑了笑,低声道:"一会儿祭典上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有意思的很,走吧。"便拉起她走进庙宇。
目送皇帝和太后先行过去,灵王刻意落下两步,停在跟随着宣帝的那名内侍身侧,似无意问道:"张玉,之前没听皇上提起要带哪位娘娘前来祭祀,不知这位是?"
张玉眼光在宣帝和美人儿的背影上一飘,微笑着回绝道:"王爷恕罪,奴才实在不知。这两天老奴忙着皇上出宫的事还忙不过来,哦,再者皇上亲口交代过,不许咱们多话议论。老奴不敢抗旨。"
灵王被噎得一愣,强装笑脸跟了上去。只是他越看越发觉,那位美人儿的身形气场非常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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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庙宇前殿,先由穆太后为神佛进过香,一行人来到正殿之前的一处二层祭台之上,由宣帝行祭天大礼。此刻,祭典才算正式开始,一时间矜旗飘荡、鼓乐齐鸣。宣帝踩着乐曲声走上祭台,在正中的一只明黄色蒲团前站定。一名守候在那儿的祭礼官赶忙从祭案上拿起三根香燃好递过去。宣帝接过香,转身朝向正北方拜了三拜,又将香递还给祭礼官。祭礼官把香在祭案上的香炉中插好,又拿起一支明皇卷轴递给宣帝。宣帝接过卷轴缓缓展开,目光往台下一扫,不经意跟灵王四处探寻的目光撞了正着。两人对视了仅仅一秒,灵王垂下眼去,脸上写满恭敬。宣帝一扬嘴角,似笑非笑。卷轴之上写着祭天的祷词,朗诵完毕,祭礼官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跪拜"。宣帝单手把卷轴一握,另只手一撩袍子,跪在蒲团之上。皇上下跪,众人无不跟从,一时间庙宇内外,除去站岗的禁卫军,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四拜之后便是献爵,宣帝拿起面前矮几上托盘中摆着的三只酒杯中的一只,举而望天,口中念了一回便以酒浇地。如此两遍,祭过天和地,最后一杯便是敬先祖。
"第三杯,敬与玄夏国历代君主,"宣帝举起酒樽,朗声道:"祈求先祖保佑,玄夏国运昌隆、国泰民安……"
"不好啦!"一声高呼从庙宇前殿传来。只听哐啷啷铠甲碰撞声一路传来,所有跪着的人都是一愣,忙扭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禁卫军神色慌张的握着一杆长枪冲了过来,站在围绕祭台而跪的朝官外,气喘吁吁道:"皇、皇上,不、不好了!造反了!"话音落处,祭台下响起一阵低呼声,有人惊讶、有人狐疑、有人平静,还有人却是躁动中带着兴奋。
"来人啊,护驾!"张玉最先喊了一嗓子,尖细的声音刺耳的很。守护祭台的禁卫军呼啦上前把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跪在那儿的朝官们或害怕或着急,都想站起身,可眼见宣帝仍旧跪在蒲团之上丝毫未动,又不敢擅自挪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正不知如何是好,离祭台最近处的灵王忽然站直身子,鹤立鸡群般昂首看向祭台之上宣帝的背影,目光如炬。
宣帝似乎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注视,微微一蹙眉,手上的动作却继续着,把酒洒在地上,稳稳放下酒杯在托盘中,又整了整衣袖,才撩袍起身。他看了眼满脸莫名惊讶的祭礼官,嘴角一扬,问道:"奠酒已毕,祭礼是不是完成了?"
呃……祭礼官一时反应不过来,看了看站在下面的灵王,又看看宣帝。
宣帝一笑,转身看向还跪在祭台下的朝官们,但众人之前那一个挺立的身影确实让他无法忽视,稍稍叹了口气,温和道:"祭典已经完成,不如王兄随朕一同回宫吧,朕备下了宴席,咱们兄弟一处好好畅饮一番。"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怔,谁也没料到宣帝居然没有发难灵王不敬之罪,反而语气里带着几分恳切的邀请他喝酒。然而灵王的反应更加出乎意料,他只一动不动的站着,不错眼珠的盯着高高在上的宣帝,眼神坚如磐石、有如利爪,似要生生撕扯掉上面的人。
对视片刻,宣帝沉了口气,眉心微拧,"王兄这般决绝,当真一点不念兄弟之情了么?"
哼!灵王终于开了口,一改往日温和面容,阴沉而冷酷道:"兄弟之情?!呵,你心中当真念着我们兄弟手足之情吗?!从你登上皇位坐上那张龙椅开始,什么兄弟之情、什么手足之义,早已被你遗弃践踏了!武离显,若你还念着一点兄弟之情,那么我今日请你在祭台之上,面对天下人、面对列祖列宗、指天对地,向一个人忏悔你曾经犯下的罪恶。你不择手段偷来的东西,现在是时候还给它的主人了!"
一语毕,众人吓傻了,张口无声。百人在场,竟会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集中在灵王身上,像在看什么稀奇物件,有人不停的揉着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在梦中。然而眼前的情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庙宇之外隐隐传来呐喊声和兵器碰撞声。兵变?!朝官们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谁也不懂,国安民富之时,哪个无脑之人会萌发造反这种诛九族之罪的念头。又有哪个好日子过腻歪的将军会帮一个手无实权的闲散王爷?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甚至毫无意义的造反,难道只是灵王闲来无事的闹剧?
呵呵……宣帝低沉的笑声打断众人猜想,"往事已矣,很多事已不复当年模样,又何必执着?这许多年来,你我君安臣乐、兄弟情深,我竟不知王兄心中压抑着如此重的戾气。其实这么做,只能伤人伤己,你为何一定要出此下策呢。只要你肯,我会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我想任何事我们兄弟都可以平心静气的解决,王兄。"最后一叫,意味深长。
灵王静静的听完,阴沉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剑已出鞘,锋芒立现。你以为这是场随时可以叫停的游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说着,手臂一举,缓缓侧身指向前殿方向。众人的目光顺着他指尖看去,只见一群手执明晃晃大刀的兵士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年轻将军,正是青峰。
"禀王爷!"青峰抱拳高喊道:"吉达将军已经带兵围住皇城四门,一切尽在掌握,请王爷安心。"
话音落处,守护着祭台的禁卫军霎时齐刷刷把矛头直指青峰,严阵以待。那些兵士毫无惧色,各个紧握钢刀,摆出一道半弧形包围圈。双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虽然同是一朝之兵,却各为其主。眼尖的人发现,禁卫军手臂处系着红带,而灵王的兵士手臂处系着靛蓝色带子。见此情景,朝官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谁也没料到一场毫无征兆的风暴就这样发生了,可这样的结果似乎来的太容易了些。大家都清楚吉达是手握重兵、负责戍卫皇城的大将,除了皇上,能驱使他的人寥寥无几。不过久在朝野经过政治熏染,早有人猜出吉达背后的主谋另有其人。有了这个认识,大家开始在心里默默做起准备,假如到了不得已之时,站好队是保命首要条件。
各样心思翻转中,众人没注意,随着兵士前来的,还有另外两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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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离显!"灵王眼睛盯着祭台之上的宣帝,底气十足一声断喝,朗声道:"你敢不敢见见这个人?!"手指向青峰。众人纳闷,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两名兵士架着一个人站在那儿。那人一身布衣,好像佝偻着身子,所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宣帝目光一跳,微微阖了下眼睛又睁开,坚定道:"既然来了,便要见的。王兄当真非要如此不可么?你这么肯定自己所做的一切也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