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下了整整一天,空气被层层水雾笼罩,人仿佛浸在水中,压抑到无法呼吸。南岭庄后院阁楼,哑叔躲在屋子一角,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唯一一只好眼死命的盯住窗外,似乎想寻找到什么。他的脖子一直挺着,那几乎是受过伤的脊柱根本无法支撑的动作,可他固执的仰着脸,心里期待着,下一秒钟,那个俏丽的身影会回到自己的视线。
咯吱、咯吱,地板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脚步声。哑叔眼底一瞬惊喜,晃悠悠扭过半个身子去看,见一袭华服飘到跟前,顺着袍角向上看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瞳孔猛地一缩,慌忙低下头,颤抖着身子往身后的墙角里蹭去。
“你……大哥……”灵王低低的声音中,是震惊、是愤怒、是痛惜。他弯腰要去抓哑叔的手,哑叔虽然残疾,这次的反应却奇快,猛然一抖手臂,整个人侧贴在墙上。呜呜……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那惊惧哀伤的眼神,明白表示出他的拒绝。
灵王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悲伤,缓缓蹲下身子,看向哑叔布满疤痕佝偻着的手,哀戚道:“大哥,我是离钟,是你的二弟啊,你不记得了吗?当年在皇宫里,我们一起读书、习武,骑马、玩耍……大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啊。”随说着,哑叔却抖得更厉害了,身子不停的在墙上蹭来蹭去,似乎想从墙面挤穿过去。见他这番情景,灵王重重叹口气,凝眉道:“大哥,我知道这十几年来你遭遇了太多不幸,你怕提起曾经的事。也许你也不想见到我,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因为你是我最亲最敬佩的大哥。你看着我,大哥!你看着我!”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让哑叔稍稍愣了下。灵王抬手抓住他手腕,动作很轻却蕴藏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他的挣扎完全无用。两人僵持一阵,哑叔的力气耗尽,颓然的靠在墙上,耷拉着脑袋,眼底涌动着雾气。见时机已到,灵王缓缓开口道:“大哥,当年福清县之事我已查的明白,谁是主谋,你知我知。老天开眼,让我们兄弟历经劫难之后重逢,大哥,你要抓住这次机会,夺回你失去的那些本应属于你的东西。”
哑叔的手微微一颤,没有抬头,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大哥,你不用担心,”灵王以为他在害怕,拿话安慰道:“天不与吾,吾不可取;天若与吾,吾必取之。你是被人谋害才落得今日地步,你不能就这样认命,让害你的人逍遥自在的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上。大哥,你才是玄夏国名正言顺的天子!你不能当一团被人踩在脚下的烂泥!你要反抗,要抢回你作为太子的尊严!”
话音落处,一瞬的沉默,哑叔忽然动了下。灵王心中一喜,再细看时,发现他竟然是在摇头。顿时脸色一变,含着怒气道:“大哥你这是何意?!摇头?难道你不想复仇?难道你不恨他?!离显是咱们的亲弟弟,你一直护着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从黑熊口中救下他。可他呢,他是怎么对你的?!他抢了你的皇位,杀了你的母后,更派杀手追杀你。如果当时你死在福清县,那是命数我没什么好说的;可你活下来了,这是老天赐你的机会让你回来报仇。而且你不要忘了,陪着你死的,还有很多人……”说着话锋一转,阴沉沉道:“景玥,不,是曲玥。她是江朝璃唯一的女儿。大哥你心里清楚,若非当初你跟朝璃的牵扯,离显根本没对她起杀心。即便曲家的人都该死,他也会留下她。可偏偏你住在曲府,你对她的情谊,有心人全看在眼里。你可以不承认,反正你们是清白的,可他如何肯信。那枚金锁片,一个‘璃’字,你只为留下她在心里,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如今,他知道你还活着,也知道景玥是曲迎山的嫡孙女更是朝璃的女儿,必然要置你和她于死地。朝璃因为你而死,现在,你也想要她女儿送命么?!”
任何说辞都不如“景玥”二字有效,话音未落,哑叔噌一下立起身子,直勾勾瞪着灵王,嘴里呜呜啊啊的叫个不停。尽管猜不到他想说的,他却读懂了他眼底的恐惧与担忧。
“大哥你放心,”灵王胸口起伏了下,仿佛松了口气,顺势安抚道:“事情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只要你肯配合,景玥一定不会有事。你要信我,这十几年,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你祝祷,如今兄弟团聚,我定然不会再让你受人欺辱。后天,你与我一起去,到时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站在我旁边,所有事情由我帮你解决。记住,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景玥。想让她好好活下去,谋害你跟朝璃的那个始作俑者,必须死。”
------------ ------------ ------------ ------------
岭南庄侧院,卧房。
“姑娘,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要不吃两口点心垫一垫吧。”一个小丫鬟捧着一盘点心,站在景玥身后怯生生的劝着。
景玥坐在正对屋门的圆桌前,一双眼凝视着院中斜斜密织的雨丝,喃喃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见面,该是欣喜非常的吧,哑叔,你高兴么……”
小丫鬟愣了下,扭头四顾空荡荡的房间,好奇问道:“姑娘跟谁说话呢?是叫我吗?”
“你下去吧,”景玥摇了摇头,“记得叫祥庆去转告公子,就说……等他的事忙完了,我要见哑叔。”
小丫鬟啊了一声,迟疑道:“可是……”
“哪儿来那么多‘可是’!”小锦的声音突然出现。等屋里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踱步进屋,手中无伞,身上却丝毫不湿,“别跟这儿傻站着,去厨房把炖盅端来。”
小丫鬟慌忙答了声是,捧着点心跑出去。
小锦转过圆桌,绕到景玥身边,上下打量她一回,目光停在她小腹上,似打趣道:“你一个人待着挺惬意的么,是不是来了南岭庄见到公子,心里踏实多了?”
景玥扯了下嘴角,呆呆看着雨,问道:“我让你帮我带的话,你跟公子说过么?”
小锦眼光一闪,笑道:“奇怪了,你人都见着了,还用得着我传话?!太多此一举了吧。再说,这是公子的家事,我做下属的,不能插嘴。”
“是么……”景玥心中说不出的酸楚,悻然一笑,“算了,现在这样,说与不说,会有区别么……”
小锦听得一蹙眉,“你最好别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娇弱小姐模样,公子最看不上那种女人。其实……公子的身份你清楚,既然是非同寻常之人一定会有非同寻常的愿望。我十岁进九灵阁,和子青一直在公子身边听候差遣,他的心思……你这么聪明,又是公子身边人,仔细想想、仔细看看,该会比我知道的多、看的也更清楚。只要你能成为公子最得力的助手,襄助公子成就他心中的梦想,公子一定会待你不同别个的。”
一语毕,景玥愣了下神儿,忽然琢磨出话中似有深意,想了想,转眼看住小锦,试探道:“那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说公子不仅想得到世子的位子继承王位,更有些别的什么想法?”
小锦一怔,双手在胸前一环,呵呵笑道:“说你聪明你还真用上了,可惜呢……我既不能说你说的对也不能说你说的不对,我只是九灵阁里的一个杀手……”说着,她故意弯腰贴近她的脸,手掌一收,握成拳道:“我能知道的就是什么时候该收了什么人的性命。”
“包括我的命?”景玥唇边一抹平静的微笑。
小锦也是一笑,“如果公子下令,我会的。”
------------ ------------ ------------ ------------
阁楼一层,空空如也,两支一人高的地烛突兀的立在角落里,四散开的枝杈上,只插着两根蜡烛。火苗点点,仿佛不堪潮湿空气的侵染,越烧越微弱。灵王拾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抬眼见到摇曳的烛光,忽的顿住脚步。这番场景,四壁昏暗、气氛冷清沉闷,像极了幼时所见母亲宫殿内的情景。那时,夏昭帝最宠爱的是桓王的母亲穆贵人、最敬重的是太子的生母夏昭后,而他的母亲赵美人,只是因为生子才得了封诰。没有恩宠的嫔妃在后宫的生存是凄凉的,哪怕是皇子生母。他总是见到,傍晚的殿内,赵美人孤零零坐在窗前看向仅剩一缕余辉的天空,望眼欲穿的期盼着一份不可能得到的温情。在这份彻骨的孤独中,挣扎的不仅仅是赵美人,还有他。同样是皇子,没有太子尊贵的头衔,没有父皇疼爱的目光,他只能在那道被阳光遗忘的夹缝中努力生存。曾经,当一位地位尊崇的亲王,是他情愿。但夏昭帝驾崩后的那一场突如其来、惊心动魄的变故,打破了这一份心甘。同为亲王,又是自己的亲弟,却一夜间登上龙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可以跪父皇、可以跪大哥,但无法说服自己去跪一个谋害亲兄弟的残忍之辈。
“王爷,”青峰的声音打断灵王的沉思,“欧阳二公子已经在书房等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