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闵唇角抽动了下,点头道:"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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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迟迟未现,天边压来如玄墨色的乌云。夏季的风雨总会特别多,像这样酝酿了半夜,来的更加猛烈更加突然。景玥坐在床帐边看着床上熟睡的哑叔,心里说不出的心疼与懊悔。一个前朝太子,身份何等尊贵,何曾想到落得这步田地。非但不能像个人一样生活,还要被利用被操纵。命运果真是不公的。如果世上真的有后悔药,她不贪心的只要一颗,能挽回今日的局面就好。她不该执着的去挖掘这个本该深埋在时间尘埃下的秘密,她可以安慰自己,即便曲家和景家的人都死了,那是他们的命数。可哑叔呢,从在历城宣安王府再见的那一刻,他的命运便与她的决定紧密相连。她在复仇的路上每前进一步,他便与死亡接近一分。时至今日,已是无法回头的地步。欧阳闵所打的主意她能体味几分,虽不清楚最终他想要什么,总不会是路见不平的肝胆。而穆赫非一边虽承诺自己保护好哑叔,另一边受制于宣帝,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哑叔,或者可以叫他武离央,等待他的唯有布满荆棘的一条血腥的权力之路。
哎……景玥闷闷出了口气,口中喃喃道:"哑叔,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景姑娘?"祥庆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景玥吓了一跳,却很快恢复平静,头也不回问道:"什么事?"
祥庆扫了眼熟睡的哑叔,低着嗓子道:"公子请姑娘过去后厅,贵客到访。"
贵客?景玥一瞬疑惑,点点头,却仍旧坐着,继续问道:"陆山呢?公子有没有为他治伤?三个多时辰了,你不要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怎么会,"祥庆眉头稍稍一皱,摆出恭敬的语气道:"人已经救过来了。等姑娘过去后厅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没有拒绝也不能拒绝,景玥闷闷跟在祥庆身后,走到后厅廊下。门口两侧立着四名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个个身板挺直、眼神冰冷。她知道,这些不是普通下人,十有八九是昨晚举着火把的那些黑衣人。越往前走,后厅的门近在眼前,一个特别的身影吸引住她的目光。是青色衣衫的侧影,侧脸有几分相熟,她心底微微一动,不觉加快了步子。
“王爷安坐,青峰去前面候着。”青衫男子朝厅内抱拳拱手,行过一礼,转身要离去。
“等等!”景玥急忙喊了一声。男子脚下一顿,两人正好对面。看清他的长相,她愣了千分之一秒,惊讶的发现,他正是在新城客栈与林江见面并起争执的那个人。可他不是宣帝的人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景姑娘,”一个温和中透着冷漠的声音唤回景玥的神思,“多日不见,在王府住的可还顺心?”
灵王?!景玥又是一惊,转头去看厅内。果然,灵王与欧阳闵并排坐在厅内,桌上两只映着茶色的白玉杯中间,放着一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她发愣的工夫,青衫男子早已消失。
“别傻站着了,王爷事忙,没空候着你。”欧阳闵冷硬的语气中又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
灵王眼风在两人身上一扫,微微一笑,“本王看姑娘气色不佳,是没休息好?快请坐着说话吧。”
景玥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似乎自己昨夜的猜测将要变成现实。想着,她慢慢踱步进到厅内,朝主座二人轻施一礼,捡了下手边的一张椅子正襟危坐道:“不知王爷和欧阳二公子叫我来,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欧阳闵只顾端着茶杯轻轻吹着水面漂浮的茶叶,好像没听到这话。
灵王笑眯眯的打量景玥一回,开口道:“今日本王前来,是来见位重要的人。不过去见他之前,本王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姑娘你。”
“好消息?”景玥好奇的接口一问,心底暗道:现如今除了宣帝肯低头认错和哑叔平安,没有任何事能算好消息,当然,或许还应算上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有个好结局。思及此,她又不由脸颊微红,眼光飘向欧阳闵。只是他淡漠的神色让她既不安又难过。
啃……灵王清了下嗓子,拉回景玥的神游,继续道:“是好消息。皇上听说我国与南尧边境最近屡有事端,连太傅都束手无策,他已经当朝下旨宣召镇军大将军回皇城商议对策。如此一来,后日的夏祭,姑娘只管安心就是,到时所有在场的前朝旧臣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这话景玥听得糊涂,“请恕玥儿愚钝,不懂王爷的意思。实不相瞒,王爷今日亲临南岭庄,玥儿心里便有个疑问,希望王爷可以帮我解答。”说完,见灵王了然的点点头,她又细思片刻,慎重开口道:“刚才门口的男子,是王爷手下?”
“本王的护卫之一,青峰。”灵王道出一件往事,“不知姑娘是否记得,当年你与大哥、妹妹第一次来皇城,在茶馆,你们有过一面之缘。”
景玥一惊,忙垂眼细细回忆当日的情景,隐约间,一个模糊的片段跃入脑海。在茶馆离开包间之时,门口处跟她走了照面的两个人,可不正是香鸾和青峰。那一眼,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影子,以至于日后与香鸾和青峰见面也只觉面熟,却根本记不清哪里见过。可如果青峰不是宣帝的人而是灵王护卫,那么……瞬时,她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脸色倏然而变。因为她清楚记得,当初是欧阳闵派祥庆领路,带自己撞破青峰与林江有来往的事。如果那时灵王与欧阳闵已经相识……
“景姑娘?”灵王扬声打断景玥的思绪,笑言道:“事已至此,姑娘不必再多想其他,即便多想也无用了,正所谓箭在弦上。眼下万事俱备,你若不在夏祭典礼挺身而出,恐怕你的亲姐姐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良机啊。”
景玥愣了下,猛然反应过来,“亲姐姐?王爷是说,曦儿回来皇城了?!”
“正是,”灵王郑重的点点头,“曲曦昨日已经回到皇城,本王安排她在一处安全的地方落脚。等到后日,你们姐妹便可相见,到时一叙离别之情岂不是好。”
听了这话,景玥满心矛盾,曦儿的脾气她是了解的,看来无论如何,哑叔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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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天边乌云卷动,遮蔽住整个天空,饶是白昼却阴沉的如黑漆染过一般。零星小雨紧密而下,织出一片雨幕。阵阵风吹过,被树木包围的南岭庄里,飘荡着淡淡的木香。
景玥扶着门框站在后厅门口,瞧着雨滴在地上砸出的水泡出神。刚刚,灵王说过那些话后,也不给她再发问的机会,直奔后院去探望哑叔。她猜不出哑叔在见到灵王后会如何反应,但她有预感,哑叔不想见到灵王。曾经的兄弟,一位是尊贵的王爷,一个是身受重创的残废。这种场面,必然是充满矛盾和纠结的。而且她不希望,十分不愿哑叔与灵王见面,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在想,假若哑叔不是武离央那该有多好。在夏祭典礼上,如果自己宣称哑叔不是前朝太子,结果会怎样?不过这一切只是她的幻想,如果哑叔真的不是武离央,那景家也不至于惨遭厄运。
“在看什么?”不知何时,欧阳闵已经站在景玥身侧,同样看着院子里一地噼噼啪啪的水泡,眉心一抹淡愁,“既然昨晚没睡好,还不赶快回去补个觉。后天是大日子,不要误事。”
景玥眉头紧蹙,长长出了口气,“公子是何时认识灵王的?在我求你调查景家的事的时候?还是更早?”
欧阳闵背在身后的拳头微微一紧,淡淡道:“早或晚,只是一句话,我说了,你会信么。”说着,他哼的一笑,似自嘲道:“从始至终,你心里相信的只有穆赫非一人而已。昨晚他的人来了,你想都不想立刻要跟他走。他是文轩馆的二主子,你不是不知道,竟然放心让那些人带走你的哑叔。你就如此信他?!信他不会直接把哑叔杀了灭口替他主子了却心头大患?!”
景玥也是一笑,却是苦笑,随即敛声正色道:“文轩馆、九灵阁,他、你,信谁,我都是在赌。只不过……赌博,总要下注在赢面大的地方。”
欧阳闵脸颊一抽,“那你想赢什么?”
“那公子想赢什么?”景玥不答反问。
欧阳闵眼神一冷,“你想说什么?”
景玥愣了会神,才叹道:“玥儿明白,公子要做的事、灵王要做的事,都是天大的事。那场大事里,我只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利用,不是你、便是他。其实,在山寺见过郑伯恩之后,那天晚上我突然想通很多事。”说着,她的手不自觉按上小腹,柔下声音道:“我想明白生存的意义,能来到这个世上,已经是最大的幸运。短短几十载光阴,转瞬即逝,在佛祖眼中仿若尘埃。我们在世间所经历的一切,是考验也好、是磨练也好、或是幸福、是不幸,都是命中定数。我不想也不该去走别人的路,过往之事,就像那一段时光已逝,如何再找得回。我不能为了曾经失去的,再失去现在拥有的。”她语气一顿,扭头看向身边的人,轻声却坚定道:“即便从一开始……我所遇到的一切是一场骗局,我也希望,有些感情是真实存在过的。公子……我想听你亲口说,你待玥儿,是否真心?”
话音落处,欧阳闵心有所动,盯着雨幕的目光闪烁起来,似乎在回忆什么。
良久沉默,景玥失望的缓缓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小腹,心里有千言万语无法言说。现在,她已经变成曾经自己最不耻的人。跟别的女人分享男人,这个男人非但不爱自己,还可能是杀害自己家人的凶手。虽然她不想去证实这件事,宁愿一辈子当个蠢货被他欺骗。她不能把一切归结为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或许,她对他还抱着一丝本不该有的期待。
哗哗……厅外雨势越来越大,空气中雾蒙蒙一片,水汽的味道盖住了木香,潮湿的让人憋闷。
呼……欧阳闵微微吁了口气,刚刚眼神中涌动的情绪被一团黑雾取代,“玥儿,你很聪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太懂得进退、懂得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为了得到自己要的,而舍弃其他一切,哪怕是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种女人,好像现在的子璐……”说着他忽然转过身,看住她藏着疑问和期待的眼睛,直言道:“像你说的,假如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骗局,你我今日境况便与有无感情毫无干系。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是一场骗局,我不过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碰巧,你是我必须遇到的人。仅此而已。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纠缠你我之间的关系,别忘了,你心里爱着的惦记的人并不是我。从南尧北上皇城这一路,你跟穆赫非卿卿我我,背着人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事你心里清楚。我只是好奇,既然爱到死去活来的,你为何当初不留在玄夏,却定要离开。”
“欧阳闵你……”景玥忍不住心口微疼,颤着声音质问道:“为了让我回玄夏找宣帝报仇、为了让我站出来证明哑叔的身份,你可以挟持哑叔威胁我、可以找石伯父他们说服我、更可以干脆些绑架我胁迫我,这么多种办法……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欺骗我的感情?!为什么?!”
欧阳闵眉心一动,又转回身看向庭院,避开她带着指责和心伤的目光,面无表情的冷言道:“欺骗吗?算不上。若非想借我的手寻仇,你扪心自问,会答应做我的女人?!玥儿,你不该只顾指责别人,你自己何尝不是个欺骗的高手。”说着,他冷笑两声,又沉下脸道:“感情的事本就不可能长久,即便像我父王和母妃那样恩爱,宣安王府里照样姬妾成群。你既不像姜宝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不像小鱼是我自幼贴心的伴侣。景玥,你是别人的下堂妻。我因为对你的那一点心思已经破例给了你‘玥夫人’的头衔,你不该再贪心奢望更多。”
一番话尽,景玥又气又羞又怒,扬手指向欧阳闵那冷硬如刀锋般的侧脸,“你……好、说得好、说的太好了……欧阳闵,你不要后悔!”
欧阳闵下巴抽动了下,却是笑起来,转眼睨着眼前那根颤抖着的纤纤玉指,“后悔?我后悔什么,倒是有句话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现在出了什么事不能出现在后天的典礼上,那么曲曦一定会代替你的角色。她不会管其他人死活,她要的只是向宣帝复仇成功。你的哑叔在她眼里,比手中的一枚棋子还不如,就是踩在脚下的一块垫脚石。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年大将军府那位希夫人正是死在她手上。我不过是让她废了她,谁想到她竟然痛下杀手。也好,狠心的女人才能办成大事。那么后日,当灵王手握重兵在典礼上要哑叔出面与宣帝对峙,等真相大白之后,如果稍有不慎,那两人都死了。你说,谁会是最得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