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琢飞至雍王宫所在的高岭之时,隐约察觉到繁华宫墙内竟有一丝求死的意念,心中好奇,便略微收敛滑翔之势,款款降落。
梧桐簌簌有人声。只见一青衣少女满目惊异地立在园中小径上,惶然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不知所措。
月琢见她害怕,心有顾虑,便不打算现出人形,只将凤身微缩,落于梧桐枝头。
“紫……紫色的凤凰?”少女轻声问道,慌乱了一瞬的容色很快恢复镇定,显然不愿惊动他人。
月琢点了点凤首:“你莫怕,我并非恶兽,而是神鸟。”他模拟着温文尔雅的男声,悠悠送入她的心间,激起一圈微不可闻的心涟。
“……你为什么会看见我?”苻楹低下了头,不敢直视紫凤。
满月之下,宫墙似锁。明明……她是那么渺小的一粒尘埃,又怎会进入神鸟的视线?
“不是我看到了你,是我感知到了你。”月琢的话音与园中泉声交织回响,一言一和,触动着苻楹紧绷的心弦,“你想去‘九霄云外’看看星河吗?”
苻楹转动的眼珠倏而抬起,不解道:“看星星?为何要去那么远,在这里不能看吗?”
紫凤微微扇动羽翅,转头望向她,长长的睫毛下盛着一汪乌露:“因为我感知到,你想忘却这里的一切,去一个崭新的地方。”
苻楹怔住了。他说得如此通透,字字未提“死亡”,却已是看穿了她的念想。
“是啊……我到底在意什么呢?”苻楹轻笑一声,自嘲道,“无非是厌恶当下的处境罢了。”
“我想逃,想挣扎,但却无处遁形、无能为力。每一步都如临深渊,几欲窒息,却又没有挥刀反抗的勇气,只敢把这刀锋,指向自己……”
她无力地垂下衣袖,一柄长约七寸的青铜小刀从她的袖口赫然滑落,没入草间。
月琢右翅一扇,一道紫金微光倏然追随至小刀落下之处,将其卷入一团幻色灵力光影之中。刹时金光大闪,灵力滚烫,青铜小刀也随之化为乌有。
“你这是……何意?”
苻楹蹲下身去,拨开草丛,却遍寻不见她那把修剪花枝的小刀。
“人类的东西都很有趣,我大多没见过。既然你暂时用不上,那就先借我玩两天吧。”
紫凤抖动双翅,散发出星星点点的灵光,仿如一阵细密的花雨,落了苻楹满肩。
四日后,他衔着小刀徘徊在雍王宫上空,迟迟不下。
苻楹今晚不在东宫,也不在御花园。
那她去了哪里?
月琢顺着浮云飘动的方向,一路向西北大地飞去,直至一片漆黑的荒山野林……
“就在前面,快追!”
几个衣着利落的暗卫施展着轻功,快步穿行在野草丛生的林中,目光丝毫不肯放过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缕青影。
二十步,十步,五步……
苻楹的体力,终究不如经过皇室精心训练的男子,不久便被制于刀下。
“跪下——举起手来,不要反抗!”
她的肩头被刀背一砍,不得不跪倒在地。苻楹迎着刀锋上晃眼的银光,缓慢抬头,眸光凛凛。
为首的暗卫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不禁冷笑:“太子宠姬?也不过如此……瞧着寡淡得很,眼神倒是挺凶!”
“老大,别跟她废话了。太子殿下对她那么好,她还能千方百计地偷跑出来,真是不识好歹!”另一个暗卫咬牙切齿,似乎颇感不平。
“嗯……也是,她能将自己的寝殿伪装成有贼人入侵之状,可见心机极深。若非太子殿下吩咐,要我们把她全须全尾地带回去……我真想剐她几刀出出气!”
另一个暗卫沉默少时,忽然压低了嗓音,对暗卫首领道:“老大,反正她已不是……不如我们……”
苻楹眼中寒意更深,不由得捏紧了衣袖,意欲抽刀而起,拼死一搏。但她转而想到,自己随身所带的那把青铜小刀,早已被紫凤收去。
她心底一凉,如今身无旁物,更是凶多吉少。
“如果连月亮也闭眼的话,我这一生,就此认命。”
苻楹在心里默念道。
而后,她深吸一口气,仰头望了望晦暗无星的夜空,看着那一轮残月逐渐被阴云遮蔽,只觉浑身麻木,却忘了叹息。
“苻楹,刺他下腹!”
刹那间,苻楹虚握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冰凉柔韧的薄片。熟悉的男声用传音入秘的方式指引着她,让她失去知觉的手指莫名恢复了血液的流动。
苻楹不及细看,便猛然握紧了那物,用尽全力挥了出去……
黑暗中星光漫溢,鲜血迸溅,惨痛呼号。
“老大!!”
“你这贱人……”
苻楹两眼一黑,五指松开,向后倒去。
昏迷前,只听那几个暗卫或大喊,或恶言,野狗似的扑了一地,不知是该先扶起伤者,还是该去抓住苻楹。训练有素的暗卫们一时竟慌乱无措。
漫天星光无瑕,如银河倒挂,浸润了她的身体,皎洁而温柔。
苻楹恍然想起那天在梧桐树下,望着紫凤的眼睛,听他说“去一个崭新的地方”时,她蓦然变速的心跳。
也许,就像此刻一样。
很久很久以后。
再醒来时,苻楹已经躺回了东宫偏殿的卧榻上。
太子不在房内。
“你醒了。”月琢的声音第一时间在她耳畔响起,平淡得让人听不出情绪,“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苻楹抬眼一看,紫凤的身影已缩成山鸡大小,轻轻落在窗头。
“是你救了我?”她低声问道。
“不,是你救了你自己。”月琢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声音仍然宛转好听,“以凡人之躯驾驭神器,确是对你身心消耗极大,但当时迫不得已。”
“我……驾驭了什么神器?那把薄薄的利刃?”
月琢点头承认:“那是我拔下自己的羽毛所化,姑且称之为‘羽刃’吧。”
“那我后来……怎么没死,还被送回来了?”
月琢斟酌了一下言辞,解释道:“从我身上拔下的羽毛,不算是个死物。只要有灵力的牵引,便可让其物归原主。”
苻楹皱了皱眉,一副不太理解的神情。
月琢索性换了一个角度说道:“你放心,那些人不会记得他们的老大是谁杀死的——我的羽刃留下的伤痕,全天下都没有第二个。不过……”
他将彩羽一抖,一把青铜小刀便从一团紫金碎影中掉落下来,好像被他倒出了口袋一般轻巧方便。
“这个就还给你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苻楹从榻上支起身子,探手捡回小刀,小心地藏进袖中。
“什么事?”
“从今往后,你的刀锋,只许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