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琢才刚起身走开，不料此际山下正有一人，面对这苍茫雪山上突兀存在的两点火光，义正辞严地喊话道：

“公冶月琢，我知道你听得见——

“你可算是我见过最懦弱最无能的神兽了吧！自己躲在山里不肯现身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捎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真以为把她藏起来，就能护住她了么？

“我承认，你俩之前挺有能耐，不仅破了碧寒的‘悲喜迷境’，还借缃儿之手把我困在梦中……现今不也一样要躲回你亲手创造的幻境里？你无非是个自大又轻敌的胆小鬼，空有千年修为的残废躯壳，还在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面前装单纯的骗子而已！”

“呃……听这口气，是陆无鉴？”临岚望住月琢僵化的背影，犹疑道，“他这么快就醒了吗？”

虽则实际距离很远，但山下男子这话，却是用灵力穿透幻境结界，隔空传音而来的，在这高渺的静夜里回响，显得无比刺耳。

临岚一边侧耳听着，一边捏紧了衣袖，很怕月琢一怒之下冲出去叫他闭嘴——所幸，她用余光扫了一眼月琢，对方只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

“那……难道要由他这样肆意辱骂你吗？”临岚又听了片刻，终觉难忍，越过篝火走至月琢身旁，与他并肩道，“好好的一个晚上，又不得安生了。咦……你怎么了？”

她转头端详着男子俊朗的面容，却见他被火光映照的眉梢，似有晶莹细闪的水珠。

“你出汗了？为什么……听他说了这些，心里不好受？”

月琢双目紧闭，脸色微黯，移开了视线：“没什么，我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

临岚怔了怔，立刻以自身灵气发出感应，察觉到对方身上有灼烫之气飘泊停转，很快又消失在了积雪深处。

“你中毒了？还是接触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匪夷所思了一阵，转眼又恍然大悟，“啊对了，那个……不会是真酒？！”

月琢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不去看那心情激荡的女子，但他现下的情状，正与那日在晴初客栈饮酒之后如出一辙。

她瞬间神经一紧，绕到他身前，两眼死死盯住男子发白的嘴唇和滚动的喉结，几近陈述地问道：“你跟我坦白，那是不是被人调换过的真酒？你早就发觉了，所以故意把它挖出来喝掉，为免中计的是我……”

月琢缄口不答，呼吸声却愈发地沉重，但这已足够证实临岚所想。

“……我要怎么办？”

临岚几欲伸手扶他，都被他悄然躲开。隔了良久，月琢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方才缓缓睁开了眼。

“你……莫要自责，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保护你。”他苍白地笑道，“好不容易回到故乡，管它真酒假酒，都想尝一尝……我猜，每个离乡已久之人，在外地偶然遇见了家乡特色，都有可能忍不住亲自品鉴一下吧。”

他说完这一长段话，便已用尽了力气，难以保持自身平衡，只好蹲下身来，席地而坐。

临岚也随之俯下半身，呼吸着他紊乱的呼吸，凝望着他百感交集的脸庞。

两人鼻尖相擦。女子眼中交织的天真与担忧之色扑面而来，竟令月琢有一瞬莫名的心动。他忽然拾起那只无意间触碰到他的素手，微微凑近，又暗暗紧握……

“你真的中毒了？”

短暂的温热掠过面颊，临岚旋即直起了身，双眸也移向别处。

“……没有。”

他果然擅长强装镇定。临岚心有所感，但又不便挑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月琢，你若有不适，我会全力医治的——前提是你如实相告。”

意识迷离的男子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

他极力抑制着想将她抱个满怀的冲动，贪恋这稍纵即逝的肢体接触，却在她略有抗拒的动作中，自觉地收回手去。

不行，我不能在方寸自乱的时候，对她动心起念。

这一刻的平静并未维持多久。因为，他愈是强自忍耐，这个由他一手捏造的“扶源”，便愈会受到灵力的波动而震荡不已。

周身强风渐起，暴雪将飞，躁动的夜晚注定要推翻温柔的月光。

他显然清楚自己身体里翻腾的热气意味着什么，且这一天下来，那种渴望已从一开始的时隐时现，变得越发持续鲜明了。

流风吹雪而过，诸多莹白化作二人之间飞逝的分秒，狂旋乱舞着，让他逐渐迷失了自己设于心底的防线……

要将一直以来隐瞒的真相，告诉她吗？

风雪在耳边兀自叫嚣，也愈渐凛冽。整个“扶源”幻境，皆因月琢灵力的动荡而战栗不停，恍如地震。而他咬着牙，很想说出来。

“临岚……”

他试着轻唤她的名字，恍惚觉得在此尴尬境地，这两个字念出来竟是如此好听。

“我从未想过……占有你。千年前如是，千年后……亦不曾改变。”

“……这是何意？”

临岚微侧着头，闪烁的眸光中不乏错愕。她本来隐忍不决，一听月琢所言，那双紧按着衣裙的手，也蓦然松开了。

月琢终于有勇气抬头，正视着她，惨然一笑：“我想说……如你一般年纪的女子，在我们鹄族还未过及笄……我绝不会恣意妄为。”

“可是……”

“已经第六日了，我们余下的时间少之又少……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一汪血红的热泉从他的紫墨衣摆里淌出，流过女子脚下的冰冷雪地。

临岚心惊，重又俯下身来，一把掀开月琢紧攥的袍袖，才看见他竟把满身凤羽化为利刃，一刀刀一片片，让其冲破皮肤生长出来，毫不留情地割伤了自己洁白无瑕的小臂。与此同时，那扰人的热气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而淡去，最终消散于无形。

薄雪飘落在他厚重的衣袍之上，须臾凝冻了触目的伤痕。

临岚不觉热泪盈眶，却只是茫然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握住他渐渐发凉的双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可她身为灵体，才不畏寒，月琢却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两人相偎时久，便如冰雕玉塑，若是继续矗立雪中，只会更加凄冷。

篝火另一边，冷酒默默滴着残液。临岚下定决心上前，一口饮尽那不知掺了何物的“毒酒”，返身抱起月琢，坐到火堆近处，一言不发地贴了上去。

或许今夜，只有祈求月光是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