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鉴在“芷梦”幻境中百无聊赖地晃荡着,思索他一直纠结的问题。
这一趟,明明是缃儿设计让他被困梦中,倒也不是全无收获。他已见到自己曾执着地视为“赎罪”对象的颜路,解开了过往的心结,然而自那时起……就有一缕新的念想缠扰于心,久久都无法散去。
他想起岚姑娘写过的那本手记,里面提到了“星魂归元术”这一上古秘法,令他尤为在意。
若是人之命数未尽,而其魂魄因外界不可抗力之事过早消亡的话……或许可以借助此法重获新生。
如果永离在,那就好了。陆无鉴祈望道。他会理解自己的想法,并为此事指出一个应然的方向。
必须做点什么……让永离知晓。然后离开这里,去找岚姑娘。
陆无鉴心下有了主意,便迈开大步,转向“芷梦”幻境中最像出口的地方疾行而去。
自从换回命魂后,他大约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所剩无几。那么,在面临真正的死亡之前,只要有一丝可能实现心中所想,无论永离提出什么条件作为交换,岚姑娘又会对他所为作何反应,都已无关紧要。
陆无鉴只愿,为自己内心最强烈的那股欲念,再拼尽全力尝试一次。
时至午后,清薄的阳光终于溢出云层,照出僭灵城中雪色如银,积久不化。长居此地的人们都觉新鲜,纷纷出门访友、煮茶赏雪。寂寥的古城一时繁闹如常,似乎不曾受什么影响,殊不知城外雪山,已在短短半日间面目全新。
经过几个时辰的吐纳调息,雪奴已有力气踱出房门,慢慢走到了洛府的中央花园里。整个府邸自有结界,未经风雪侵袭,而今沉寂无人,静若荒园。
脚下是一条潺湲流过的小溪,挽起了园中大部分珍花瑶卉所扎根的沃土。雪奴视线微转,停在那条小溪消失之处——肃穆俨然的白墙背后,溪流的脆响仍然细微可闻,令她几乎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跳。
旋音湖仅在一墙之隔。
“你在那看什么?”
一个冷淡疏离的男声突然响起,雪奴吓了一跳,面无表情地回身过来,却始终微垂着眼帘,不欲与他对视。
见她沉默不答,洛永离即刻快步走来,拽过她纤细易折的手腕,就往房中拉去。
雪奴并不想徒劳挣扎,直到洛永离把她拉进卧房关起,她才将自己另一只手中紧握的月季花枝递给他看,苍白的薄掌上已布满细小的血痕。
“朝露……力量微弱。”她懒懒地解释道,任由清凉的露水渗入伤口,散发着隐隐刺痛,“我想为她寻些灵物,巩固原身。”
洛永离闻之,眉头一蹙,随即抚上她的掌心,传输着自己的灵力,但无济于事。
“她”的身体,许是因为住入了不同的灵魂,已经渐渐产生了不可预知的转变——破裂的伤口丝毫没有吸纳转化土灵的意思,输入的灵力只如石沉大海,涣然消泯。但那月季花上淌下的清露,却如剂量刚好的灵药,迅速修复了“她”手上斑驳的划痕。
洛永离垂眸凝视着“她”的手掌,沉思不语。
昨日确实叫那女仆搬了几盆花来装点内室,想是花上的露水带有旋音湖的灵气,让她有所感知。
看来……要彻底治愈这具半死之躯,还须用契合她本身灵脉的法子。
“别再独自出去了。”他将萎靡的月季花枝随手抛下,紧紧握住“她”完好如初的纤手,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低声道,“有什么事,随时唤我就好。一切都有我来为你解决。”
“她”垂首无言,不置可否。
洛永离暗想,即使玖音魂魄已去,他至少也要保住这副形体,方能延缓自己日渐忘记……百年前与爱人相处的朝夕。
此间雪霁天晴,闻弦居内人迹熙攘,管家洛文笙也不得安闲,来回穿梭于茶楼各处,调配小厮侍女,指挥若定——虽然城主已有将近两天没来了。
洛夫人“复活”后,城主便急切地带她传送回了洛府,并未来得及交代什么后话。因此,像洛文笙这样不愿自行离去的资深家仆,也就留在原处,各司其职。
一轮迎宾送客过后,他照例折返庭中,观察着四下长廊里的情形。客人们依然品茶论棋、谈笑风生,大赞僭灵城百年难遇的神妙雪景。但这庭中某处隐约传来的轻鸣异响,却在繁杂人声中时断时续,陡然引起了洛文笙的注意。
莲池底下暗潮涌动,激起满塘冰莲随之摇晃。活水穿过碧叶,令其无风而摆,如扁舟逐浪,似天然乐舞。
这声音的来源是……地间兰室!
洛文笙趁着楼中忙乱,悄悄将自己的身形隐入假山石丛,便于避开人群细看莲池异动。当他凝目于莲池水面之时,其上覆盖的一层薄冰正是将融未融,牵动着深埋水底的错综花茎,搅起一池难以言说的混沌思绪。
不过片刻后,一度呜咽的池水又归宁静。
几滴殷红的血珠从黝黑的池底漂浮上来,似是受到池壁上灵光法阵的指引,晃晃悠悠地排出了八个模糊不清的小字:
烦请永离 再次换魂
傍晚,雪沉沉。
远处山峦上的积雪已化了少许,露出墨意溶溶的青葱色山尖,仿佛被夜幕染黑一角的翠碧衣襟,迎着火光轻柔浮动。
面前女子身上的墨绿裹胸,也似这蜿蜒起伏的山尖,被不懂分寸的晚风鼓起。那华贵衣料上绣有的精巧昙花,便如印在画纸上一般轻脆,抵挡不住漫山风雪的寒气。
月琢此时已摘了眼罩,只是静静地隔火观望——不知是在看那远山,还是近前的美色。
他不禁遐想,她大概是不怕寒的体质?即便身处露天冬夜,仍旧不着大氅,只有一身夏衣,和一头披散的乌密长发——好像那才是一件取暖的黑毯。
临岚此刻也静静地盯着那燃烧的火堆,然而眉眼低垂,不辨神色。
柴火爆裂之声在二人的静默中此起彼伏。她那铺散在地的丝质长衫与刺绣褶裙几次险些被上下蹿动的火舌燎入口中,但她视若无睹。
“你……饿吗?”月琢忽然不着边际地问道,“我们在山上奔波了一整天,也没机会坐下来进食,着实委屈你了。这时节……应该没有什么野味了,倒还有不少山果。我去附近找些,你也一起尝尝?”
“啊?我不挑的……”临岚神游归来,只见月琢正直直地望着自己,顿觉赧然,“这儿毕竟不算是你真实意义上的家乡,你也用不着说什么招待我之类的话——如今能有个暂时栖身之处,就很好了。”
“可是,总要找点事情……消磨长夜吧?”他微笑着起身,环顾四周,轻松道,“我去‘枫眠小道’那儿看看。以前的扶源啊,最是物种繁多,说不定有意外的发现。”
“嗯……好。”
她含糊地应道,有点脸红,甚至有点坐立不安——月琢那前半句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以致临岚现在都不敢随便去猜他的心思。
这已是她第五次和他单独过夜了吧?虽说前几次皆是权宜之计,但今天这般,可谓是她完全出于自愿的选择。
此前几晚,他们都各临凶险,身不由己。今夜却是相对安定的一晚。说实话,她难保自己不会胡思乱想一些莫须有的离谱情节。
他们同甘共苦的这六天,的确心有灵犀、相处自如。但也不可否认,他们还是萍水相逢、仅有六日交情的彼此过客。
临岚其实……并不十分了解月琢的秉性。
就像“芷梦”的黑面与白面。一面虽然竖起了高高的心墙,但其真心之言全都写在脸上;另一面虽是外表光明纯洁,但内里朦胧如雾,叫人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