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光影曚昽间,一个温和亲切的女声在临岚耳边叫道。
“姑娘,你是新来的吧?”
随着模糊光团如雾散去,临岚神思微定,视野亦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白得发亮的僭灵城。阳光耀眼,屋舍华丽,处处朱檐玉瓦,都似镶了一层金边。不同于水墨画般湿润含蓄、仙气袅袅的南疆城镇,这幻境中的幻境,更像一座从天界坠落人世的琼顶仙宫,微缩于僭灵幻阵的阵眼之中。
她仰起头,顺着声源望去,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家裁缝铺门前的青石台阶上,身旁立着一位身材微福而笑容可掬的中年女子。街上人迹稀疏,却都衣着素净,身形飘忽,在过分灿耀的日色里,迷迷蒙蒙不甚清楚。
“对,我是。”临岚温柔一笑,搭过大娘伸来搀扶的手,拍拍裙摆上沾着的灰尘,利索地站起身子。
“那便随我进来吧。”大娘热情地拉住临岚道,“我今早啊,正好做了一身新裙子,很适合你。许是冥冥之中预想到你要来……快试试。”
“啊,您太客气了……”临岚还想推辞,怎料自己的双腿竟是听话地跟着大娘踏进了裁缝铺里。
这间铺子外观不大,里面却有上下两层,布置得十分整洁。楼上以一片灰白纱帘隐约遮挡,楼下清一色摆满灰白相间的男女衣饰——就连大娘身上穿的,也是朴素简淡的灰白布衣。临岚的水青裙衫出没其间,便如雪中碧树,清灵脱俗,确实像个新来之人。
“姑娘不必拘束,新到这里的人……都会穿我做的衣裳。”大娘笑眯眯地带她绕过重峦叠嶂般的一排排衣架,登上二楼,“只有换上了我家的衣服啊,才能安心留在这儿生活。”
临岚听得全身一凛,回想方才坐在门外时看到的街景,的确和僭灵城别无二致。然而外界同样的地方,却没有一家相同的裁缝铺子。
她忽然拽住大娘的手腕,幽幽问道:“若我不穿……便不能在这儿生活?”
大娘慢悠悠地回转身来,一张略显褶皱的脸上布满和蔼的笑容:“当然不是了,但姑娘你……”
带着几分惊异,大娘又将临岚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唉,我真是老了……眼神儿不大好,没看清姑娘你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这是何意?”临岚心有所感,故意追问。
大娘无奈地笑着,摆了摆手,“总之,姑娘的底子不同常人,就算不穿我家的衣裳,也能在这儿待上很久。不过……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得自己把控。”
“好吧……”
偶然间,临岚抬眼见到那随风轻动的纱帘后,依稀似有一个高大的木架立在正中,其上挂着一袭装饰精巧的水墨色华裳,不禁抬手指道:“您说为我准备的衣裳,是这身么?我想将它带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大娘点头相应,自去楼上取那衣物。纱帘掀起的那一瞬,临岚虽有预感,仍不觉惊住了。
果然是昙华云锦衣!
除了洛永离和最初制成它的那位巧匠,应当没人比她更熟悉这身衣服了。
墨绿裹胸,玉白绡衫,百迭长裙。穿在身上的感觉,就像穿梭于雨后清晨的广袤林间,又像徜徉于晴夜月下的无边碧海,灵气如水,环绕周身,流荡不止,使人通身凉爽,滴水不沾。
昙华云锦衣竟也会出现在幻境之幻境里——虽是失却原本色彩的水墨色。但……这不正说明,洛永离把他认为重要的人和物,连同其他误入此间的魂魄都困在这儿,只等洛夫人的魂魄受到召引,进入这个意念幻境,然后方能回归现实中的身体而醒来?
他希望洛玖音在天之灵,看到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从而现身劝其迷途知返。
而他自己,却从不进来。即便来了,也一定没见过洛玖音的灵魂。
临岚从大娘手里接过华裳,内心的疑云逐渐豁然:“洛永离牺牲了这么多人为幻阵献出魂力,依然无法召回爱人的魂魄,一定……也很怨恨自己吧。”
“一步错,步步错……他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与洛玖音的爱情,而今已不能回头了——除非她如期醒来。”
此言一出,临岚望住大娘的眼睛,试图从中获得认可。大娘笑意未变,只是那慈祥柔和的神情里,透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临岚遂接着说道:“如果我替他找到洛玖音之魂不愿回归的原因……是不是就能从这儿顺利出去?”
大娘耐心听她言罢,始终没有插话。临了,才缓缓吐出一句:“去吧姑娘……无论结果如何,别让那孩子再执迷不悟下去了。”
话音刚落,大娘身周金光大盛,仿佛有一轮白日从她心底冉冉而升,以无比澄明透亮之光华,宣泄着多年缄默于心的强烈情绪。
这绚烈金光漫过了大娘坦然的笑容,也淹没了这座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裁缝铺。她辛勤缝制了一辈子的灰白衣衫,苦心研究了无数个日夜才成功将人之生魂束缚于此的衣物,一时都化作无形烟尘,消散在这白金宫城般绮靡而虚无的“僭灵城”里。
也好。从今日起,这位巧匠便放下了自我的执念,僭灵城中,不会再有更多灵魂无辜被缚了。
临岚回望这座华美得失真的南疆小城,只觉繁华若梦,终有一日,它也会如这裁缝铺一般,在她脚下分解消亡。
到那时,巫凰山下的烟火人间,就会重归正轨了。
但她此刻惶然站在裁缝铺化为乌有之地,看这富丽堂皇的街上人来人往、或疾或徐,看他们灰白的身影在阳光下愈渐清晰又模糊远去,竟不知从何查起。
这些人的灵魂,都是自愿被囚于幻境的。他们的背影在她眼中,似乎都并不踌躇,个个步履匆匆,来得坚定、去得也洒脱,应是清楚地知道各自心中的方向。归结为一个词,或许这就是“心向往之”。
临岚试着伸出了手,但却触到了虚空——作为一个未被束缚的自由灵体,她抓不住他们。她对于已经与幻境融为一体的他们来说,反而是子虚乌有的外人。
对了……钱书生!
他不是才陷入昏迷没几天么?说不定找他便有办法了解这个二重幻境。
脑中灵光乍现,临岚便寻着来时的路线,迈入这真真假假的街巷之中。
这一路遇到的人,无不穿着大娘亲手做的衣裳。日光照耀在他们的头顶,竟连一星半点的影子也无,恍如雪山之巅被晒成灰烬的一截截枯木。
而她就像春回大地前的一缕柔风,身着鲜灵翠色,悄然拂过每一寸枯竭了的雪原土地,掠过每一湾凝冻了的冰山水脉,活生生地吹至那一扇熟悉的柴门前……
柴门并未紧闭,院中也不再是静默无言的垂垂老树和一片死寂。
院门外临近街头之处,有一张书摊随意支着,上面摆满各类风格的字画:有娟秀细气的,有方整谨严的,有如行云流水的,有如凤舞龙游的……笔迹全然不同,却都出自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