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州城东,日光隐曜,雪色渐退。馥茗茶坊早早支起了大篷,等候着今朝第一位客人。
不同于南疆忽如其来的阴雨连绵,江南近日却是令人快慰的雪后初霁。这场雪来得早去得快,说大也确实是大,惊扰了来往客商的行程,但好在老天无意为难百姓,只当开了个玩笑,便叫青女留心将掉落在下界的这一片细雪给收回了。
一个名叫“阿东”的少年站在城门外官道旁,远远窥伺着自家茶坊迎风挺立的轮廓,努力抛开头脑中关于那霜雪女神——闲书上看来的——虚无缥缈的传说,再次琢磨起该怎么和掌柜父亲解释自己未能将玉环当出去的失败经历。
难道要说,这玉是假的?
他松开原本紧抱的双臂,皱眉看了一眼自己怀中那用红线编成流苏点缀的苍碧玉环,决然不信地摇了摇头。
玉一定是好玉——司宝鉴那么刁钻的孙朝奉都两眼放光了,只是这来历……有些不明,难不成就因此一文不值了吗?
“我们这铺子虽不算小,但也只敢收些一般贵重的衣物和首饰。这么个奇特的物件……若照你说,它来自西域,那至少也是个皇亲贵胄才能配上的随身之物了。人家赏了你,是天降的福气,你们自家收好就是了,非要拿出来当……这事若不禀明朝廷,我们实没有这胆子乱收。”
阿东清楚地记得孙朝奉一脸苦涩但又很难舍地对他说道。可是,就算那位贵人是什么西域皇族,也不妨碍我们中原人和他们有正常的货品交易吧?怎么就不能收了呢……
平民少年自是不明白,当朝的统治者虽主张与西域外族保持一定的友好往来,但也仅是维持一种表面的平静。私底下,双方都各自掌握了一条攸关国情的情报纽带,令时局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唯恐互为不利。吴州的司宝鉴并非单纯的民营当铺,所经手的又是一些足以象征身份地位的财物,自然如履薄冰了。
阿东搜肠刮肚,依旧没想出更好的托辞,只好硬着头皮向茶坊迈去。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如白桨拨开了雪浪,捎来一只狭长的玄色之船。
阿东狐疑地抬首望去,但见一位身形清癯的银发男子披一袭玄黑长袍,步履飘忽地向前迈出几步,横在自己与官道之间。男子默然拉起身后斗篷的帽子,略微掩住容颜,方才开口向少年轻轻问道:
“……小公子可是在愁这玉佩当不掉?”
阿东愣了一愣,抱臂护紧了那玉,不由警觉:“阁下如何晓得我刚去过当铺?你不会是……盯上它了?”
阿东憨直的话语让云崖失笑。但云崖身为“长辈”,现有求于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自不会对他言语上的一点小冒失计较。
“司宝鉴就在我家隔壁,你一大早就去蹲点开门,可惜这生意没谈成,还与孙朝奉争论了几句,我怎会听不见?我年纪虽大,倒还没有耳背。”云崖实在不想承认是云隐阁不隔音的缘故。
这样一说,阿东便赧然地低下了头。也难怪,馥茗茶坊是开在路边的茶水便利店,掌柜既是他的父亲,他便也成了给茶坊打杂的免费小厮——嗓门大,好招呼客人嘛。
云崖自言是住在司宝鉴隔壁的人家,倒让阿东脑子里闪过一瞬灵光:那司宝鉴位于城北一条安静肃穆的街道,斜对面即是刺史府,因而附近无人敢开什么扰人清静的店铺,连居民住所都是闲散的,不求热闹。唯独紧挨着当铺的,不正是云隐阁么?
眼前这男子,虽然极力掩饰自己颜色苍苍,但旁人还是看得出他真实的容貌并不见老。况且……
他的侧脸,英毅流畅。他的鼻子高挺而唇角圆柔,这刚柔并济的面部线条,又与一人多么相像!
“呃,这位……老先生?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与云隐阁的那位神医姐姐,是师徒吧?”
外界传闻,小神医与她的师父长得极像,胜似父女却非父女,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云崖听闻此言,终于抬眼望了望他,淡淡一笑。
“你,还不算太笨。”云崖评价完少年,又扫了一眼他怀中露出一角的赭红流苏,道,“这玉佩,不如卖给我吧?我瞧你编绳的手艺不错,若不在茶坊替你父亲打点时,何不去市集上买些彩线回来,编几个妇女儿童热衷的小玩意儿,也好为你自己赚点零用。”
“我……谁要你说了!”阿东像被戳穿谎言似的红了红脸,犟道,“我堂堂男子汉,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谁说男儿不能心灵手巧?而且,你也喜欢看书,不是么?”
阿东更觉不好意思了,急道:“我、我是喜欢!那又怎样?我爹经营茶坊赚得不多,但也还没穷到连一本书都买不起……”
云崖那双黑亮的眸子如同神明之眼,洞悉世事,一直盯着越说越没底气的少年。阿东脸皮薄,从未被人夸赞过,也从未被人识破心事,有点受宠若惊和不知所措,这下把头垂得更低了。
——也是,若非家境贫寒,自己这般年纪,早该和其他孩子一起入学堂念书去了。
十四岁。还有七天半,他就要满十四周岁了。正因如此,爹爹才想借这机会送他一份隆重的生辰之礼——那便是以当了玉佩的钱作为学费,同时买份薄礼送与城北学馆的教书先生,打好招呼预备明年开春将阿东送去他那读书。
这一切本来都计划得好好的,可谁知这“当玉佩”的第一步,便卡住了……
“活着的人尽皆不易。”云崖轻抚着阿东因受了寒风而微微颤抖的肩膀道,“所以千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喜欢什么,趁年轻尽管去做吧,别压抑在心里。”
男子淡淡地说完这些,又探手摸出一整包沉甸甸的碎金子,递与少年:“这是我过去十几年攒下的,不算很多,够与你换这玉佩吗?”
那只苍白的手腕,在写着“福”字的圆滚滚的钱袋前显得格外瘦削如竹。
阿东怔住,瞥了一眼钱袋,惶然道:“……三十两黄金?这如何使得!”
云崖微抿的嘴唇几无血色,却还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他果然没看错,这少年是聪明的,不仅会编织的手艺,又喜欢读书,现在看来……对数字也算敏感,应有不少的天分。云崖自我宽慰地想,或许此生最后一次行善,是他所能留给爱人与故乡的、最后一点温情的延续吧。
目送阿东欢天喜地朝自家茶坊奔去,云崖亦握紧了手中那枚苍润玉环。他知道,自己不会后悔——因为这一程仅剩的些微遗憾,也将由他亲手去补完。
“呵,这玉环的手感……真是不错。”
他又将掌心摊开,端详着玉环如春草般鲜活的翠碧之色,欣赏其内灵力的流动,“主金次木……同时修炼两系灵力之人,绝非等闲之辈。就用你的灵力助我去南疆吧。”
五指灵活一转,便把玉环套在了大拇指上。
挽音别院外,几个收拾打扫的家仆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可知昨天究竟发生了啥?城主何以将临岚姑娘……那般衣衫不整地送回来,还不让人替她处理伤口?白日里见他们俩谈话,不还很融洽么……”
“你懂什么啊,城主先前对她客气,那是因为她还有利用的价值!不然就凭她——无端抢了旋音湖里的重要物件不说,现下还没了灵力,谁会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