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玉昭已经过了那阵儿尴尬,裴秀引着她继续散漫而随意的闲聊下去。
“师娘说,先生心结不在于这事的结果如何处置,而在于几个小子的心性如何处置,于是就有人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就是在书院外的荒地,开了几亩田,原想种瓜,但因时令问题,最后敲定了落花生、秋季落花生一垄,间隔大豆一垄,由犯事的小子们按犯错的轻重,发配不同的劳动时长……”
听到这里,裴秀先是感叹了一句,“山山书院建于建元二十五年,清风先生虽出仕不利,却于育人一途上颇有另辟蹊径之道。育人育苗,又何尝不异曲同工。”
顾玉昭也感叹:“是啊,不过这主意可真损啊,先不说犯事者在老农的田里劳作了整整一秋,美其名曰‘见习’。至此以后,先生请来了老农来手把手的教用,还为此专门开了一门稼课,由本也是田地里的一把好手的师娘来负责监督教授,此后、在书院,这门课业便沿袭了下来……”
裴秀却听了忍俊不住,逗她:“确实,出主意这人,可损了。那你们受罚的这些年来,有找到此人是谁吗?”
顾玉昭顿了一顿,道:“就是不知道此人是谁,我们都猜,先生的病是装的,所谓‘有志士谏言’应该……也是子虚乌有吧,嗯,或许就是先生的托词……”
裴秀笑道:“你先生这病,不见得是真病,可用心却是真的良苦。”
然后他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前这个得意洋洋的小郎君一眼,又说:“不过,出主意这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顾玉昭惊了一下,瞪圆了眼,反驳:“殿下您可别乱猜,如果出这馊点子是我,不但会被当年那些一起犯事儿的家伙们追究,恐怕如今正苦于‘耕稼课业’的那些小家伙儿们给恨上的!”
“后、后果很严重的!”
裴秀敛笑,肃容点头:“嗯,确实很严重。孤知道了。”
顾玉昭干瞪眼,无语,才嗫嗫的问:“……是怎么猜出来的呀~”
裴秀却卖了一关子,笑:“你猜?”
他何需用得上‘猜’,他是从眼前这人言谈间的表情中,‘读’出来的。
眼角眉梢、一颦一笑间飞扬的密语,暗藏心意的关注,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心有灵犀’呢。
还不到时候。
他告诉自己。
*
饭毕,消食。
顾玉昭建议从蒹葭居东面出发,绕行山景水榭,最后再回到乐水轩翻赏太子的藏书。
裴秀欣然应允。
一路上,顾玉昭发现了一件事。
在东宫时,太子规行矩步之间众人跟随,仪仗赫赫;而在太子府,太子却喜独处,厌恶从人动辄跟随,因而就她好几次来访太子府的经历来看,特别是与顾太尉等勋贵府邸相比,偌大的太子府,举目所见,仆从寥寥无几,甚至称得上人烟稀少。
但神奇的是,若是有任何需要,或摇铃、或喊人,总会有仆从响应。
按理说,贵人所在,需得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安防严控。
当然或许是人在暗处,她并不知晓。
太子府占地广阔。
这个午后,两人并没有完全按计划来,只是随意漫游,赏了山景,赏了花,最后拐了个弯儿,散步散去了太子府的马圈。
顾玉昭抬头看了看天日,非常遗憾的表示今日时间不够,裴秀便允诺她下个休沐,可骑那头她眼馋得不行的白云狮子骢。
这一下,可把顾玉昭高兴坏了。
随即顺理成章的定好了下个休沐日再来太子府的安排。
尽管下个休沐日并非‘陪膳日’,可有什么关系呢?那么神俊的白云狮子骢可不是一般情况下能摸能骑的呀!
顾玉昭心里美滋滋,裴秀也称得上是暗自的期许得以实现。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各有各的欢喜。
惦念着上次在乐水轩没有翻阅完的藏书,顾玉昭便催着裴秀往回走,裴秀好脾气的应了,还带她走了一条近道。
在抄近道的半途中,远远有一白色尖塔在葱郁的山间冒头。
顾玉昭露出好奇的神色。
裴秀道:“那是先皇后在时,供奉的佛塔,先皇后去时,还在禁宫紫金阁东侧,待我回到上京,便迁来了太子府供奉。”
高大俊朗的年轻郎君负手而立,侧望远山,神色平淡。
山风掀起月白斓衫的袍角,烂漫的山花被风刮落,顺着山石拐角在半空中打着风旋儿。
顾玉昭一愣。
望着太子的侧颜,心里不知为何漫起一丝微微的心疼。
那几片被吹得零落的粉色花瓣,随风拂过月白斓衫的肩头,又短暂的停留在秀美小郎君完全扎束起来的髻发之间。
顾玉昭:“殿下……”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试图安慰,又觉得关系还没近到那种程度,贸然介入他人心事,只会徒惹尴尬。
只能接着之前未聊完的话题,顾玉昭略嫌生硬的把话题转到什么‘素食斋饭哪家强’、什么‘皇觉寺素斋可是一绝’云云~
顾玉昭偷偷觎了一眼太子的表情。
裴秀正好转身低头看她。
太子的眉目深邃颇肖圣上,然而唇珠饱满,特别是此刻温柔垂眸的神色跟画像中的孝贞庄贤仁皇后一模一样,刚才那一丝难言的哀痛似乎如春夜子时的寒霜,在第一缕春阳初生的照耀下,蒸发得无影无踪。
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错觉。
据说,孝贞庄贤仁皇后去世前一年,已经跟圣上关系彻底僵持,剪下半尺长发,遁入深宫佛塔清修……想必,就是如今看到的那座白色塔尖。
只不过,如此显眼的禁宫建筑,大喇喇的移到了太子府,却在上京几乎无人谈论。
上京是各种八卦流言肆意流传的地方,只有染过血色的禁忌、上位者触之即死的逆鳞,才能造成这种市井中一无所知、累世勋贵们默契缄默的局面。
顾玉昭轻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建议:“殿下,佛诞日在即,正好紧接着就是一个大月休沐,有整整三日呢,不如我陪您去皇觉寺尝尝斋饭吧,正好佛诞大礼之后,山下有佛诞大集,咱们到时候再去逛逛……”
虽然与之前任何一个近身侍奉储君的时刻想必,都是抱着同样‘小心翼翼’的侍君之心,但她并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内心的出发点,并不是因为眼前这人是太子,所以说话必须要小心、谨慎、得体。
而更类似于,以一种贴心贴肺的心情,去对待一个早已获得自己认可的、关系日益亲昵起来的朋友,真心的为他忧而忧,为他愁而愁。
小心翼翼的提议,恰如其分的陪同沉默,完全是为了照顾眼前‘这个人’的心情。
这种心境的转变,
她没有察觉。
裴秀却敏锐的察觉出了这些许的、这细微的不同。
他眼里极快的闪出一丝讶异。
随后而来的是某种隐秘的欣喜,他不由自主的靠近,目光在顾玉昭满脸诚挚神色的脸上凝了一瞬。
随即,非常自然的抬手,修长的食指擦过日光下显得愈发润白无瑕的脸庞,如翩飞的蝴蝶惊扰了一朵半开未开的粉花,手指带过的温度迅速晕染了一小片粉红。
正如此刻零落在发髻的花瓣,一点点粉、一点点红。
不妨若此,顾玉昭鸦羽般修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喃喃疑惑:“殿、殿下……”
裴秀温柔垂眸,手指并未僭越的停留,而是如风吹走无可诉说的心意一般,径直向上,来到以玉簪挽就的发髻之间,轻轻取下那几片残缺的花瓣。
把零落的花瓣放入顾玉昭摊开手中,裴秀温和的告知:“你可知,今年的佛诞日,圣上欲停皇觉寺祭祀大典,以皇觉寺为首,没收其佛田十之九,若此举顺利,便会先周边郡县推行。”
“下次大朝便会公布此时,届时朝中会有反对,但谕旨会如常颁发。”
顾玉昭一点就明,问:“那殿下您呢?您会反对,还是……”
裴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孤不会反对。但皇觉寺归兮阁是先皇后的停灵之处,孤会留驻兵力,必要时会亲守。谨防有人刻意挑事作乱。”
“佛诞日除佛,若顺利,便风平浪静。”
“若不顺利,便波折横生。”
不妨突然听此秘闻,顾玉昭心里立刻‘怦怦’跳了起来。‘圣上欲停皇觉寺祭祀大典’这她是知道的,然而‘先皇后停灵归兮阁地宫’却是首次听闻,那、那西山永陵地宫居然是空的吗?!
啊啊啊、殿下!
从移塔太子府到先皇后停灵……这、这些在这个时代堪称大逆不道、忤逆不孝的事~
您究竟跟您老爹都对着干了些什么啊!
顾玉昭瞪大了眼,心里密密麻麻的闪过无数字幕,却不能痛快的吐槽,憋得脸都红了。
裴秀被她小河豚一样的表情给逗笑了,手指微痒痒,想捏,却忍住了,只假装抬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绒发。
顾玉昭整个思维沉浸在刚得知的事实上,倒没留意到裴秀这些挨挨蹭蹭的小动作。
裴秀轻咳一声,道:“故而,佛诞日那一天,尝尝素斋倒还安排便宜,只恐无甚闲暇去逛山下大集了。”
“下次,再带你同去,可好?”
其实,顾玉昭在提及‘佛诞日’这件事之前,就已经选择了彻底站队到太子这边,如果需要她在朝会上冲一线,也不是不行;在前不久惠娘被隔壁府强行带走的事情发生后,她就知道,某个对立的节点就要到了,她虽性格善机变、不喜冲突,但既然提前预知必定会发生的冲突,她也绝不对躲;
因而,从太尉府回来后,她就给远在道山打蘸的阿爷和贺真人分别去了信,贺真人那边请他尽快回来牵制云鹤子,阿爷那边把所有的底线交代清楚,西城的宅子可以准备起来了,惠娘和阿奴将以求学的借口搬出三枝巷,或去山山书院,或遁得更远;
显然,她的动静,她在太尉府遇见的事,太子知道。
她一门心思躲避冲突的想法,太子也一直知道。
因而,太子把‘佛诞日’即将发生的安排,全都透露给了她,并拒绝了她陪同的提议,完完全全是在为她考虑;
既然她不想与顾太尉明面起冲突,那太子就把她排除在跟这件事相关的所有场合之外,却毫不避违的告知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甚至先皇后实际停灵处等秘密。
这是一种超越心腹宠臣的待遇,懂她、宠她,也相信她。
裴秀确实完全的明白顾玉昭的纠结,明白她与顾太尉府那些难解的尴尬。于是他劝:“玉昭,不必想太多,若这点小事,都需要为难你,我这太子也未免太无用。”
“你的精力,放在你喜好、擅长的事情上就好。”
顾玉昭还能说什么呢,她眼泪汪汪的主动伸手,细白的手指勾住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的袖袍。
千言万语,只哽咽出一句:“殿下,为您做事,我愿意的。”
裴秀笑着叹气,伸手揉了揉小郎君扎得圆鼓鼓的发髻,心里却想,这句话若能把‘为您做事’给去掉,那就是极好的了。
*
半日光阴,如此消磨,倒也快得很。
快到晚膳时节。
裴秀从来没有如此无所事事的渡过一日。
但有这样一个人陪着,竟然觉得‘荒闲度日’竟也是一首好诗。
他斜靠在长榻上,一手捧着半卷古籍,一手支颐,侧耳听着庭外顾玉昭跟安喜正在细碎言语,讨论一些晚膳怎么安排的日常话题。
夕光温暖,从未有过的舒缓如涨潮的湖水慢慢漫上眉尖。
裴秀觉得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半梦半寐间,一只手在摇他。
一睁眼,原来是顾玉昭拿着菜单,问:“殿下,夕食我也备了几个选择哦,前菜和主菜没什么可挑的,主食和茶水,我也各备了两种……您快看看,你要哪种啊~”
“我好让厨下准备合适的分量,这样也不浪费。”
闻言支肘起身,裴秀接过菜单看了一眼,又扔回顾玉昭怀里,人却躺了下去,懒洋洋的笑:“懒得思索,你用什么,我便用什么。”
顾玉昭皱眉,说:“不行啊,殿下,你说是不挑食,什么都吃,可吃不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会不高兴。”
“快选、快选,别让我猜。”
“最烦猜来猜去……”
“啧,天天选吃什么,不很烦吗?让厨下随意吧~”
“那怎么行,您不知道最烦的事就是‘随意’这件事吗?快选,快选~!”
窗外。听着越来越不像样的对话,心惊肉跳的安喜做贼一般回头望了望,确认所有仆从都在三丈以外,才颤颤的转过头,老实的静候着屋里主子们什么时候结束打情骂俏,然后给他一个确实的命令。
窗内。瞅着越靠越近的白嫩脸庞,裴秀的手,比他的意识更先一步动了。
食指和中指,轻轻的掐住了顾玉昭脸颊的一小块软肉。
这被裴秀强行按捺了一整天的小小冲动,终于在无意间得以实现。
大豫储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半掩住了微漾的眼神,口齿间轻咬,压抑住享受般的一叹。
在某人横眉竖眼的抗议中,他叹笑一声:“选好了,你选什么,我就吃什么。”
滑如玉脂,触之温热。
想叼住,轻轻的咬。用齿磨、用唇吮。
只不过,某种冲动,越被满足,越是不满足。
但最终的最终,裴秀还是克制住了,只轻轻捏出一道细微的红痕,便撂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