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嘛,嗨~
她那个牌面上的人呐,犯不着替贵人们多虑多思。
小黄门催促,顾玉昭抛开杂思,登上小舟,往半湖之隔的泰庆殿行去。
此后,顾玉昭再往太子寝宫取送批文,便不再绕路经行崇文殿、左春坊正门,而是偷懒直接行舟到湖对岸的泰庆殿,见到太子的时日便不知不觉的多了起来。
她偶尔会碰上太子清闲,便应邀陪着饮一盏茶,或手谈一两局。
若遇见太子正忙,也会被抓壮丁,或替太子起草一些谕令,或陪着太子应对一些难缠的奸滑老臣,或是当太子嘴替、驳斥一些不合理的要求……
总之,她忙得如鱼得水,偷闲也偷得大方磊落。
遥想当初,她刚中探花,加恩擢升至御书房应答,奉拟诏,备垂询,于御座之下,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那时候她也算是很忙,忙着小心激进,忙着防备各种明里暗里的陷阱。当今圣上看似宽和,实则喜怒不定;那时的顾玉昭时刻都有命悬一线之险,无奈之下只得故漏破绽、想了法子激流勇退了。
但在储君的议事堂中,干的是差不多的活儿,但顾玉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太子决断英明、用人不疑,且十分护短,真有事一般都是自己顶在前面,并不随意迁怒下属,是以这段时日一来,顾玉昭时而有一股热血上头,愿为主君、为知己效尽全力的冲动!
但她都按捺住了!并时刻提醒自己——
嗨~打工人而已,切记真心真意上了头,下场往往万劫不复~
她自私,她唯一的目的,只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家而已。
但不管她心里怎么‘自私’打算,时光却是公平的,一日复一日的,絮絮的,飘落走了。
半月湖彼岸的迎春花退了新黄,岸边柳树开始飘絮了,春色渐渐不再满足于蹲守在花枝头,而是如柳枝上的新发的嫩芽一般,试探着垂落湖面,试探着和着春风的节拍去拂起一些湖面的涟漪。
*
又一个大朝日结束了,顾玉昭加班加点的整理完一批太子急用的文稿,等不及小黄门前来取用,便自己驾着小舟向泰庆殿行去。
待她来到泰庆殿,把文书送达南书房并归置好之后,却隔着一道长廊,却发现太子和海康平诸人在议事堂内,安喜率一众内侍哗啦啦的在院子里跪了一地。
情况……似乎不太妙呀。
正在顾玉昭踯躅之时,跪在地上的安喜发现了她,脸上立刻迸出看到救星般的惊喜神色!
而顾玉昭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回忆起昨日大朝会上的几场争议,立刻猜到了如今议事堂中爆发的是什么级别的争端,于是她当机立断的定了决心——
溜!
麻溜开溜~
才不要撞枪口呢,她只是崇文馆一小小中允,犯不着搅合到太子党核心团队都解决不了的争端中去。
正在她偷摸开溜就要成功的时候,在转角却撞到了一个人!
哦,不,确切的说,是被一‘堵’人给差点撞翻在地。
幸而那人反应迅速,一把攥住了她的腰带,把她又给带回了胸前。
顾玉昭下意识的一挣扎,却头皮剧痛、她抬眼一看,好家伙!竟然是周良弼那厮~!
如今身为东宫卫率府从四品勋府中郎将的周世子,负责太子出行安危之职,此刻一身盔甲,应当是正在当值中。
身为太子党核心小集团的他,不在太子身边,竟跑来堵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还不等顾玉昭问出口,周良弼斥道:“你这家伙,跑什么跑,殿下遇到一些难题,你随我一同进去,想法替殿下排解排解!”
顾玉昭轻咳一声,想开溜,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缠在了这厮的护甲上,暂时还跑不了~
于是她手忙脚乱的解了好一会儿,一个狠心还扯断了不少头发,这才拉开了与周良弼的距离。
仗着与之相熟,顾玉昭便实话实话:“周大人,此刻太子殿下正在烦忧之事,下官无计可施……下官还是先回揽月阁,干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罢!”
“周、周大人?!”
顾玉昭又唤了一声,这人怎么拽着她那几根断掉的头发,神色呆呆的?
不管了!趁他奇奇怪怪的走神,顾玉昭脚步一拐,就要开溜!
此刻,周良弼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再次拦住了她,道:“上次是谁制赋作论,道之圣人有言,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又云,为报君恩,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你这滑头,就是这么践行自己效忠殿下的誓言的?!”
顾玉昭一愣,万万没想到,上次小朝会,有议题为‘君子使才’,自己应制作赋论,狠狠拍了一通太子马屁,之也乎也的表达了一通效忠君王的论调,竟然想不到被这个时候、被这厮用来讽刺自己~
但跟对家比斗嘴,顾玉昭就没输过。
于是,她说:“话是没错!但周兄啊,这个……重点是‘货’与帝王家的这个‘货’啊!”
“小弟认为自己这个‘货’,是不够‘货’去货给帝王君上的,特别是‘货’给今日面临超级难题的殿下!因为小弟此刻肚里没‘货’啊,那小弟就不要贸然去‘货’,反而把自己仅有的才干给‘霍霍’了吧!”
然后,她笑嘻嘻的在心里又给补充了一句大实话:
重点是,储君婚约这种国家大事,哪里轮得到她开口去随意‘嚯嚯’的,别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全家给‘祸祸’了就阿弥陀佛了!
眼睁睁的看着顾玉昭一溜烟跑远,周良弼气得跳脚!
他回想起前一刻议事堂内,鲜见太子怒极到如此程度,连海康平都冷凝着脸,不置一语,若不是远远瞥见某人身影从长廊的另一头悠悠靠近,太子情绪有所缓和,怕是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情况就难以挽回了……
当时,太子吩咐的是:“勿需通传,让顾玉昭直接进来。”
太子话音未落,长廊下的那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远远开溜了!
太子失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奇异般的缓和了下来,对周良弼道:“文山,你去请……若他不愿,别强迫,随他去就是。”
周良弼还能说什么呢?
自打顾玉昭来了东宫,太子嘱咐他们这些近臣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别太拘着他’、‘随他乐意’云云~
宠得都没边儿了,偏那人还一无所觉的样子!
*
顾玉昭并不知道周良弼的那些心思。
对她来说,上了太子这条船,为一家人谋求一个稳妥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过分积极,去挣什么从龙之功。
因而,遇到刚才那样,貌似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她都尽量回避。
这一回,她怕被逮着,便沿着大道先去了左春坊拜访了一下直属上官,又弯其八拐的去了一趟翻修中的天工院打了个卡,然后才回到崇文馆,装模作样的省察了一番‘天工物论’的最新编辑成果,那知诸属官正在为一幅耕机舆图的版本编号犯难,这事儿恰是顾玉昭擅长的,她挽起袖子来了兴致,兴致勃勃的带着诸属官玩起了推理和拼图,终于搞定的时候……
天已近黄昏!下值的钟声响彻宫禁。
想起还有一些私人物品还在休息间,顾玉昭只得告辞同僚,急冲冲的往揽月阁赶去~
但凡多耽误一刻钟,都是对‘下值’这个重要仪式的不尊重!
可是——
顾玉昭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不太对劲!!
虽然揽月阁地处东宫僻静之处,可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安静到肃穆的程度。
顾玉昭退后,缓缓抬眼,只见夕照的余光为整座木质小楼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二楼的东窗半开半闭,纱幔在和煦的春风中调皮的飘出了窗外……
可她上午离开时,明明是关好了窗户的!
是谁?进了她的房间!
虽然她习惯性的、会把私物妥善藏好……但今日匆忙,万一呢……
那可不是别的东西啊!
全都是一些她装扮男子的必备小工具——假喉结!假胸甲!假男裤!
顾玉昭顿时懊悔起来,她实在是被东宫闲散舒适的工作环境给麻痹了,仗着这几日倒春寒,衣袍略厚,便疏懒于装扮,今早起来晚了,便想着到了揽月阁再偷摸着穿戴上去,
谁知今早一来,事务繁多!
那堆东西被随便一裹,就扔在了休息间的梅花榻上……
想到这里,顾玉昭心跳瞬间快了两拍!
揽月阁大门就在她前方不到十步的距离,安喜带着两个小黄门,恭敬的候在阁门之外,见她走近,便一言不发的推开阁门,顾玉昭身形僵硬,缓缓步入,拾阶上了二楼。
二楼的书阁还是她走时的模样,案台凌乱,笔墨半干。
南窗下,身形高大的俊朗郎君,正一手持卷,侧案而坐,在夕光的勾勒下,原本深邃的眉目平添了几分柔和,让他显得与往常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同……
似难掩倦怠、又似难得放松。
似肆意张扬的圈占领地、又似惴惴不安的惶恐被拒绝……
仿佛领地中高高在上的王兽,试探性的踏入了觊觎已久的小兽的巢穴,巢穴窄小却每一处都是合他心意的味道……
顾玉昭脑子‘嗡’的一响!虽然见到安喜时就知道了,可亲眼见到又是一回事!
“玉昭,过来。”
独倚窗栏、意态风流的贵郎君,此刻正眉目舒展,心情颇好的朝她招了招手,笑言:
“快来瞧瞧孤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