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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东宫的当日,少詹事亲迎。
这倒是出乎顾玉昭的意料,无他,这人姓龚,机灵善钻营,当初为了拿到都灵渠河祭大夫这一外放的职位,顾玉昭使了不少银子,欠了不少人情,就是想走这人的门路。
那料这人钱也收了,人情也享用了,就是不给办事!
后又遇到姜蠢蛋的倒霉事儿,顾玉昭为救好友,只得冒险拦 太子车,干脆走明账投了太子阵营。
后与此人又打了两回交道,便确认了此人实属混不吝,好处两头拿吃,实事是一点不办!
她能怎么办?
当时的顾玉昭气得莫奈何,现在的顾玉昭嘛~嗨,踏入一个新地界,正是谨言慎行的时候,先互不招惹就是~
她还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不成?
她可没那么中二!
不过,秉承‘不怕事但也绝对不挑事’的原则,此后若无利益之争,那就当做一个面上的熟人,过去的事儿就翻篇儿得了~
迅速想通关节,顾玉昭抢先一步摆出谦虚姿态,口称:“下官参见龚大人!自座师寿宴一别,只听闻龚大人自右春坊率更寺迁任东宫詹事府,未及恭贺,实在惭愧!”
听闻此语,龚凡眸光微闪,急忙笑脸相迎:“唉呀,好说,好说!自烟云阁雅集一别,许久不见,顾编撰风采依旧哇……噢,瞧我这记性,应该改称‘顾中允’才是!”
顾玉昭也同样笑脸相应,口称不敢,摆足了后进小辈的姿态。
只跟在龚凡身后的接引吏听得个一头雾水,这两人,一人提‘座师寿宴’一别;一人提‘烟云阁雅集’一别;貌似说的不是一回事儿啊……
但对当事者而言,两人有奇异的默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这两三字的差别中了;
须知,顾玉昭就是借座师西苑寿宴搭上龚凡这条线,但‘使银子’‘借人情’却是随后借了烟云阁的地儿,借了雅集的障眼法,借了‘墨宝拍卖’转手,才把钱和需求送到了当时还是太子府率令的龚凡手里……
如今,顾玉昭不提‘烟云阁雅集’,就是大大方方的告诉龚凡,自己不会追索那批银子,权当交好之资;而龚凡反而提及‘烟云阁雅集’,则是一种极为轻慢的回应,表示自己并不怯顾玉昭拿捏的所谓‘银钱’把柄,啧啧!端的有一种背靠世家大族的底气!
而他口误称‘顾编撰’,也仅仅是一种显赫背景带来的傲慢,从言语上进行告诫和打压罢了……只不过在他面前,年轻俊秀的小郎君笑意殷殷、不亢不卑,身姿挺拔如雪中翠竹,好一副能弯能曲的模样……
龚凡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这位新出炉的‘顾中允’一番,几语试探完毕,终于确定了这人没有敌意、不会翻旧账,心里满意,浮与脸皮上的笑意便减淡了几分,但话语中的热情却实在了几分。
毕竟,为了一个小小的外放之职,可砸千金求取,想来定是个大手大脚不差钱的主儿,以后但凡有何需要……岂不多了一条待宰的肥羊?
想到这里,龚凡脸上的热情又真切了几分,改口‘贤弟’来‘贤弟’去的,叫得那是一个亲热。
顾玉昭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倒不以为意。
只见龚凡招手,叫来三步远之外的接引吏,吩咐其好好带着新出炉的‘顾中允’赴任就职,并严肃道:“一应物资招领,都需检查备好,不得怠慢!”
接引吏拱手,想提醒什么,却在此刻并不合适,只得喏喏答‘是’。
龚凡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转头告诫顾玉昭:“贤弟,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需要,来詹事府官衙寻为兄便是!”
他又把顾玉昭拉到一旁,低声嘱咐:“看调令,贤弟虽平调左春坊中允,却入职崇文馆、率天工院旧库重开之责,实担洗马一职啊,有责却无匹配之权……贤弟、诸般行事,且多当心啊!”
既然龚凡有意卖好,顾玉昭也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把少詹事大人的嘱咐听全了一耳朵。
这人遮遮掩掩不过就是在暗示,新来的‘顾中允’干的天工物论旧库重开的这个活计,表面看似是受重视,实则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毕竟,”龚凡左右看了一下,神秘又含糊的道:“姚大人曾任太子少师,太学门生无数,其刊‘物论合疏’邸报养足了不少门生荫职,近日姚大人旧冤得雪,重返上京是早晚的事儿,即便太子有心把‘天工物论’归集与东宫崇文馆,但待姚大人归来,先不提这事儿最后谁做完的,这全集总撰署名……以及功绩必定会落在太学集贤殿之下!”
顾玉昭打断:“龚大人耐心提点,感激不尽,这事儿啊……下官心里有数。”
这事儿啊,顾玉昭当然知道,前日太子携她游览东宫,职务职责、一应关节都细细掰开了,与她讲得明明白白的。
呜~
当时顾玉昭就被感动得不行,这么贴心暖肺的领导,哪里找?
对职场小白真是太友好了!
太子没有说出口的那些顾虑,顾玉昭也心里透亮得很:外人眼里,受‘遗珠赋’一案牵连的前太子少师姚崇运气极好,遇到圣上小赦天下,实际呢,她算是看出来了,太子不知做了多少布局才迎来这一局面。
回想起来,顾玉昭再次感慨,太子对自己人可真好!据闻那姚崇任太子少师不到一载,且为人过于执拗书生气,太子也竟如此不舍弃不放弃的想法儿搭救了回来~
原本在免罪之后,再表演一套三请三让,姚崇的官复原职也就顺理成章了……却没想到,太学生上书那么一闹,太子不得不暂缓计划,让姚崇在东蜈支州再呆一年半载,又把刊物重发这事儿揽回东宫,这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若留在国子监集贤殿,怕是那些太学生会继续把好心办成坏事儿。
在这种情况下,‘天工物论’最后合辑成库的总撰署名,具体是谁,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顾玉昭并不想去争这个。因为对她而言,求财、求官都比求得青史留名来得更实在、更有用一些。
只不过,青史留名这种诱惑,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可是能抛头颅洒热血的存在。
唉,鱼非我所欲也,熊掌亦非我所欲。
盘算完这事儿所有的关窍,顾玉昭心内叹息,不由得微微摇头。
“唉,你心里有数就好,”察觉出顾玉昭的走神儿,龚凡也装模作样的跟着叹息了一声。他就知道!刚入职就得到这些内幕消息,肯定是震惊极了!
于是,龚凡十分卖弄的告诉顾玉昭,有事来詹事府寻他云云。顾玉昭又表演了一番感激不尽,两人才在夹道处分开。
一直紧缀其后的接引使,这才碎步上前,正式与顾玉昭见礼。
随后,在接引使的带领下,顾玉昭先去了左春坊认了认诸同僚,后又去探了探了正在整修中的天工院。
接引使:“中允大人,您虽职副左庶子大人属官,却承天工院旧库重开主持一责,一应事务细则直接汇与殿下即可,这一点,您可知晓?”
顾玉昭点头,言知,又道谢。
关于这一点的安排,她并不奇怪,毕竟她只是暂时代理天工院旧库总编一职,待前太子少师姚崇回到上京,这份功劳还需让出去的。
如此安排,到时候交接工作,就不需要牵涉到崇文馆、甚至左春坊其他上官的利益分配了。
接引使又道:“盖因天工院翻修,旧库全书均挪至揽月阁暂存,您的案台也就近安置在揽月阁,这段时日辛苦顾中允往返两处了。”
于是两人离开翻修中的天工院,步行约有一柱香,才来到半月湖旁的揽月阁,这里已经整理好了,书籍器物一应归纳完整,新漆的桐油泛着清香,另有两三黄衣小内侍正洒扫清理。
穿过二楼阔大的书架,走廊尽头另有一独立的小隔间,书榻妆台更衣室一应俱全,听接引使介绍,竟然是独属于她的一个小休息间!
顾玉昭小小的惊喜了一下,想不到在东宫,竟然能有这么好的带薪摸鱼的条件,福利不是一般的好哇。
她步入其中,推开东窗,只见满树梨花,簌簌而落,正是开得荼蘼的好时节。
远眺半月湖的尽头,那琉璃黄瓦之处,便是太子的寝殿,她前日陪太子用膳,便是在那个方向看过来的。
因而,揽月阁与太子的寝殿,看起来远,其实只有半湖之隔。
一叶扁舟的距离。
她私下询了接引宫使,却得知这种待遇在东宫绝无仅有,即便在太子府,也是少许几个资深幕僚才有的。
她这般资历的,还是第一位。
顾玉昭心里感慨,太子殿下真的太会做人了!瞧瞧,只要不去争面上的名头,私下的补偿和好处多的是!
这份新的工作,她只要用心摸鱼,待姚少师大人回京,就毫无保留的全权交接,绝不辜负太子对她的寄望和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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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半月时光悠悠,如枝头的梨花落下,酝酿成了湿润的春泥。
窗前开得荼蘼的梨花,在昨夜雨后,已零落了一大半,而栏下的迎春一丛一丛的开得耀眼,春的气息更浓了。
因为天工院还在大肆翻修,大部分卷宗都堆在崇文馆,只有部分珍品收纳在揽月阁,因而顾玉昭不得不两头跑,一日往返数趟,后来懒性发作,便固定了章程,上午在崇文馆与属官书吏们一起审稿核对,之后跟同僚们共进午食、社交联络;下午便回到揽月阁整理古籍孤本、并一些太子手书的信件文稿。
上午的工作还好说,顾玉昭对旧刊的汇编整理,分类归档这一类的文书工作,原本就在翰林院做熟练了的,更何况姚崇编撰的‘天工物论’十之有三,她只需要萧规曹随,延着提纲继续往下审查撰写就是。
下午的工作嘛,因为事涉太子手书,并一些批文归档,顾玉昭不放心他人沾手,只得屏退繁杂人等,亲自上手;虽然不明白这些事务惯例由贴身黄门代为整理,为何大费周折的要交与她?
但她那一百个心眼子只通了九十九窍,唯独缺了一味情窍,品味了半天,又环顾了一圈布置得低调却舒适的私人休息间,只得出太子这是在表示对她的信任,想把她往心腹秘书官的方向去培养……
嗯!也不是不行~
按如今朝堂的趋势,三枝巷顾宅总有一天会跟太尉府扯破脸皮,按太子如此重情义的品性,必定不会放着自家心腹受难而不管的~
所以,这样的糖衣炮弹请多多向她砸来吧!
被砸死她也受得住!
这一日,她整理完安喜公公亲自送来的太子批文,一抬眼,只有一个小黄门等候在揽月阁台阶下,一问才知,安喜另有要事便提前离去了。
这批文稿交给个头刚及她肩膀的小黄门,显然是不行的,于是她便提出要亲自给太子送去。
小黄门点点头,竟把她领到了半月湖边,从芦苇荡中拉出一条小船,示意她登上去。
顾玉昭:!!?
顾玉昭:“啊,这、这什么时候的事?这湖上不是禁止行舟的吗?”
确实,这湖是永昌帝下过令,用来养莲观赏的,禁止渔猎行舟,顾玉昭以为这是常识,大家都知道。
小黄门:“顾大人,您放心,太子令旨,事急从权,这条道儿安喜公公都带我走了好几回了。”
“瞧,这舟身上刻的可是东宫印。”
“再说了,圣上禁舟的口谕已经是十多年的事了,您就放心罢!快上来!”
顾玉昭:……
这事儿啊,顾玉昭倒是听八卦听过的,当初圣上与先皇后恩爱甚笃,先皇后孕中喜莲子、喜湖中特有的一种小银鱼做的鱼羹汤,圣上便下了口谕,此湖专职养莲,不得行舟捕渔,以免污了水质。
只不过,事过境迁,旧人已逝、新人荣宠。
那御口谨言,这半湖残荷,怕是早被这深宫遗忘了吧。只不过宫人谨慎,非不得已不敢犯上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