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事情急转直下,两三语之间,顾玉昭转值东宫左春坊一事,才终于定了下来。
辜玉眠满意的走了,看也没看顾玉昭一眼。这样子,顾玉昭哪里还看不明白呢?
左侍郎大人闹这一出,完全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不过她是那倒霉催的‘栈道’,太学取士的利益之争就是那‘陈仓’。
顾玉昭明日赴任东宫,上任前拜会上官,聆听提点,乃为惯例。因而她递了拜帖,来见太子。还没和太子聊上几句,就遇见左侍郎大人前来闹场。
待这场小风波过去后,太子便提出在正式赴任前,亲自带她去东宫熟悉一下,顾玉昭受宠若惊,正欲谢恩推辞。
太子却解释:“明日大朝,孤将宿东宫,以备早起,邀你同往只是顺手之举。”
顾玉昭被说服了,便毫无芥蒂的跟着太子登上了车架,挨袖同坐、前往东宫。
“吓着了吗?”
“昭,甚惶恐。”
裴秀微笑,这才拉着她的手,细细给她讲刚才的各种缘由。
顾玉昭恍然大悟,刚才礼部左侍郎与太子讨价还价的‘六部取才’就是所谓的在正式科考之前,各部集中太学安排小考,是另一种意义的‘各部点招’、‘掐尖取材’。
她从未听闻,是因为她一非大豫原住民,二非门阀权贵的核心子弟,南渡以来一直走的就是正经科举的路子。
虽然运气好,遇上了永昌帝首次恩科加考,还吃了外貌党红利被点了甲二探花,但顾玉昭自身的素养也是最低能进殿试前三十的水平,算得上于万人之中那稀少而优秀的万分之一。
而大豫科举四年一度,在没有恩科的情况下,各部又缺人,该怎么办呢?
那便有了不定期的‘太学取士’,其频率只按各部需求,提交奏请御前,而如今御前痴迷炼丹修炼,这事儿当然只能落在太子手上去裁决。
原来如此,顾玉昭听明白了。
可这样一来,这太学取士岂不就是另一种的勋爵蒙荫?另一种的……学阀特权?
是嫌如今的勋官还不够多吗?
是嫌如今世家门阀的集中度还不高吗?
仿佛明白顾玉昭的腹诽,裴秀笑曰:“当然,单一看来,此策有利有弊,勋爵授官只荫一户一子,余庶出子弟有才华、能苦学者,上了考场无论文采、抑或策论,都不会太差;若是流向科举,便天生具有寒门子弟未能及的优势,十有八九能上榜入选;而同样才华的寒门士子却十有二三能入选;如此一来,四年一举、偶开恩科的举措便会使得朝廷获才有限,世家门阀愈发集中……”
顾玉昭一点就通,但她仍然觉得此策对于科举公平,小修小补的,起到的意义不大。但她还未正式上任,不好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去挑毛病、提意见,于是便吞吞吐吐,一副有话想说,又急躁的强行按捺的模样。
只看得裴秀想笑,他十分自然的拉过顾玉昭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以示安抚,又示鼓励,他笑言道:“下一步,孤欲开太学之门,设立恩科士,接纳寒门有才者,以一年为期,补其短板,为朝堂注入新血。”
听了此语,顾玉昭激动道:“我明白了,殿下苦心孤诣造福寒门学子,‘太学取士’在前,诸世家便乐得多一个勋官进爵的渠道,必定大力支持,想必会推动其为长策;谁知殿下为捕蝉之黄雀,待太学后设‘恩科士’,补齐短板的寒家子便能从十之一二提升到接近世家学子的上榜比例……”
顾玉昭可太激动了,太子口中的‘恩科士’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考公培训班’啊,还是官方的!
对寒门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
对大豫来说,这般雨润无声般的举措,近能平衡朝廷,远能推迟新门阀集中,是一道绝妙的阳谋!
而且,对太子来说——
蒙恩太学‘恩科士’的寒门学子,若真有足以匹敌的才华登堂入室,站在朝堂之上,无论籍贯、无论师别、无论姓氏……都将是妥妥的‘太子门生’!
思虑至此,顾玉昭眼眸微闪,闭嘴守拙,并不道破。
她知太子如此推心置腹的讲了这些许,是表达对她的信任,但太子的信任有几许,如今的她并不敢出言试探。
她告诫自己,要稳得住。
入了太子门,更需要慎言慎行。
顾玉昭扼腕叹道:“殿下啊,小臣当年怎么没遇上这样的好事呢!不提别的,您将办的太学‘恩科士’意味着有免费的邸报可看、有国子监集天下之大成的藏书阁可观……”
顾玉昭越想越眼红,无论什么年代,掌握了信息差就是掌握了权力,就是掌握了命运;须知,即便如她与顾仁淮那样曾托付生死的关系,她要获得一星半点当前政务的确切消息,都得想尽办法、花费大量的心力精力去借势打听……
小郎君对着太子哭兮兮的诉苦:“想我当年,为备考策论,历年历朝的邸报卷宗都是东家拼、西家凑的……可辛苦了!”
是啊,就譬如当年备考人事方向的策论时,需要参考大豫历年官员升迁变动的邸报,为了获得一份完整的抄本,自己可是给片石坊的鹤老板画了一百张免费的扇面小画……
看着眼前这人一脸幽怨的小表情,裴秀大笑不已,抬手赏了她一个脑瓜崩儿~
“唉哟~”顾玉昭捂头,侧首抬头,横了一眼作乱的这人。
裴秀微怔,被那一眼看得心跳都快了几许,面上却掩饰般笑道:“今后你轮值左春坊,还愁没得书看?到时候可不许哭诉文书太多,看不过来。”
两人就这么一路说笑,太子府的车架很快就过了护城河御桥,通行无阻的进了皇城,顺着宫墙夹道停在了东宫的朱红大门之外。
太子领着顾玉昭下车,亲自带她跨进了东宫的大门。
四周偶有当值的宫人走动,均尺行矩步,避至道旁,并不敢直视贵人。
待太子携顾玉昭走过之后,偶有好奇抬目窥伺的,均被随行其后的安喜一一吩咐捂嘴拖走。
太子知其身后事,步伐却毫无停顿,兴致不减的闲聊一些东宫四季,提点宫门内与别处不同的一些规矩。
顾玉昭却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很是感激眼前人以太子之尊,却行接引使之责。
行至曲水长廊,前面左转便是左春坊官衙方向,右边则是前往太子寝宫。
日光西斜,一道略矮的影子,亦步亦趋的与他的身形相交相叠。
他想起,街角拦车初见,这人恳首低头,撞入眼帘的是玉颈脂光粉腻,是含笑的美眸大胆热烈,‘殿下美到我了’云云,孟浪之极,语不惊人死不休。
后至万梅宴分酒,略带傻气的赤忱之色,毫无隔阂的再次烫到了他的眼,他的心。
再再后来,这人贪玩攀梅,却跌落怀中,香软了满怀。
便有了那梅枝,便有了那香膏肇擎的祸端…
他停下来,转身。
问她:“可还记得,桑林岭上,孤让你考虑的问题?”
顾玉昭一愣,神色多少有点迷茫,反问:“不知道殿下问的是那一句?”
裴秀:……
算了。
他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失落,他早看出来了,这人是只管点火,纵野火灼遍了山林,也无知无觉,管烧不管灭的。
裴秀轻吸一口气,提示她:“你可知,今日入了东宫,便是孤的人了。”
顾玉昭答得老实:“小臣本来就是殿下的人。”
并不是期盼中的答案。
裴秀不想再问了,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想,无论是梦中的梅仙娇娥,抑或现在这个神色懵懂的小郎君,都无甚干系。
如今他尚不晓事,可自己总会想办法教会他的。
此刻,金乌西落,宫锁春色。
行至长廊岔道,裴秀侧身,似不经意的问:“酉时已至,陪孤用完餐,宫门落锁前再送你回家,可好?”
顾玉昭从善如流,言笑宴宴的谢了恩。
她未察觉出不妥,只想着这可是太子赐席,是恩赐,回家可得跟顾老头炫耀炫耀了……
太子带着她右转,往燕居之所走去,过最深处那道宫门的时候,两人并行,袖袍相连,禁宫犹如雨洗的金砖地面上,倒影着两道亲密相连的影子。
仿佛是太子正牵着她的手,迈进了东宫深处最厚重的那道大门。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他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