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又是好几年不见,他们一家三口保持着稳定的没什么亲情联系,公事公办,在外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的平衡就这么持续至今,各有各的生活。
要说凌初一有没有什么别的怨气,还当真没有,毕竟经济基础摆在那儿呢,他有什么好矫情的。
金钱,地位,加上他拥有着的爱和恨,足够支撑他一个人慢慢长大了。
他也确实长大了。
混乱纷杂的思绪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凌初一回过神,弯腰把沈旌祺放下来,开始打招呼。
“爸。”上一次见好像还是上辈子的事,不过他爸没什么变化,跟原来一样。嗯……今天戴的这个眼镜好丑。
“妈。”距离上一次见面好像都快两年还是三年了,穆女士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谷阿姨好,郑叔叔好。”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两个人今天也穿的情侣装,好看好看好看,祝福祝福。
“杨阿姨好,沈昭……叔叔好。”杨阿姨气色好像还可以,他真是昏头了忘了手术这回事,还好……沈昭又开始嘚瑟了,犯贱是保持年轻的秘诀吗?
明明沈昭是在场所有人中年龄最大的,但却是看上去最年轻的,他率先开了口,一脸愉快地调侃道:“要见凌小少爷一面可真难,嗯?”
凌初一勾了勾唇:“下次提前预约吧。”
穆辞潇正好解决完最后一个饺子,抬起头擦了擦嘴,加入对话:“好久不见啊,你都长这么高了。”视线短暂停留,她笑着说“坐吧小朋友们”。
杨绾右边是穆辞潇,左边是沈昭,沈旌祺既想挨着自己亲妈坐,又想挨着凌初一坐,最后沈昭被赶去了另一边挨着凌辞叶坐,郑庭酒也就顺势在凌初一另一边坐下。
沈旌祺如愿以偿“左拥右抱”,抓着凌初一一只手小声叨叨一个月以来珍藏的“小秘密”,半个脑袋都埋在下面。
穆辞潇在跟杨绾说话:“还得是你的手艺,我都快馋半年了,谢谢阿绾。”
“跟我还谢谢。”
不说谢谢那就说其他的吧,穆辞潇摆手拒绝了服务生为她换上新的餐具,撑着脸说“下次要是没有香菜就更好了”。
杨绾微微讶异,语气却还是柔的:“知道你不吃啊,我怎么可能会放香菜?”
沈昭在圆桌另一头哈哈大笑:“我特意剁碎了拌进馅料里才没被阿绾发现哈哈哈哈……”
谷雨:“……你心理年龄有你闺女大吗?”
所有人都笑起来,凌初一也在笑,被沈旌祺发现后得到警告一句——
“快点,你听我说。”
大人在聊天,小孩在嘀嘀咕咕,凌初一两边都分神听着,却说不上来到底有没有在听。
……郑庭酒刚才好像看了他一眼。
不是。
……是在看他的手。
沈旌祺握着他的手一个一个指头慢慢数着,数过去又数过来,边数边说话,这会儿已经讲到上个星期她偷偷往自己作业本上画了小红花,老师统计的时候竟然没发现。
菜品被一道道摆上桌面,人影交错,凌初一把沈旌祺脑袋扒拉起来,说:“挺有绘画天赋啊,好了,先吃饭,吃完给我画一个。”
然后生生忍住想转头的冲动,支着个耳朵听沈昭和郑庭酒说话,又若无其事拿起筷子。
一顿饭没吃多长时间,沈旌祺每晚八点准时上床睡觉,在场所有人都得迁就小朋友,眼看着时间差不多就散了,临走的时候两个人终于说上话。
凌初一先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郑庭酒的椅背上,垂着眼:“你要送我回去吗?”
他声音不大,很快被另一道声音盖过。
“庭酒,你留一会,我有事和你商量。”
是郑宇旗。
凌初一立马看过去,换上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我先走了,,郑叔叔再见,谷阿姨再见。”
……
停车场光线昏暗,车灯亮起的一瞬间凌初一被吓了一跳,回过神迅速灭了手里的烟。
半分钟后,郑庭酒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靠近又停下。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对视。
终于没有漂亮的笑容和好听的场面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
然后又同时开口。
“还以为你走了。”
“二十一分钟。”
郑庭酒走过去,和他并肩靠在车上,很慢很慢呼出一口气,略显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要见你一面可真难。”
“你没有想见我,当然难。”凌初一望着他,“你怎么说服杨绾阿姨的?”
“我和她说,我很想见你。”
两秒的安静后,两个人同时笑出声。
凌初一还是定定望着他,不咸不淡的语气:“你刚才是不是在看我的手?”
小朋友喜欢数着手指和人说话,凌初一小时候也喜欢,看见了就想起来了——“嗯。旌祺可以握着你的手和你说话。”
凌初一挑眉,神情有些微妙,两秒后干脆将手递了过去。
郑庭酒的视线转移到凌初一的手上,冷白色的手背上有一些不明显的红斑,青色的血管异常凸出,他伸手握住那只手,温度很低。
眼底漾出一丝笑意,郑庭酒说:“上车吧,外面冷。”
郑庭酒的手心依旧是温暖的,柔软的,凌初一抓着没松:“你爸和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什么时候退学。”
“……然后呢?”
“我说不退。”
凌初一手上用了力,紧紧攥着。
片刻沉默。
“我还窃喜你也会有拿我没办法的时候,现在发现原来没有办法的还是我。”凌初一笑笑,“给你台阶你也不要,吊着我让我日思夜想的,还要怕你跑了。郑庭酒,你这人可太烦了。”
郑庭酒的手有些凉了,凌初一干脆放开手:“走吧,送我回去。”
汽车汇入城市的车水马龙,一路无话,气氛不怎么尴尬,但有些折磨人,尤其在汽车堵在半路周围鸣笛声四起的时刻,凌初一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能抽根烟吗?”
“你刚才抽过了。”郑庭酒转头看他,平静的声音里带了点命令的意味,“不许抽。”
凌初一抿了抿唇,短暂的对视后很快收回视线,他点头“嗯”了一声。
郑庭酒语气放缓:“吃糖吗?”
“……我不喜欢吃糖。”
郑庭酒像是没听见似的,递给他一颗糖,浅蓝色包装,薄荷味的。
糖纸被剥开,噼里啪啦。
不怎么好吃,稍微有点苦,一吸气就是一口难以言喻的冰凉,莫名让人的注意力都跟着口腔的感受跑偏。
车流缓缓流动,各色的灯光也在车内流过,郑庭酒轻声开口:“凌初一,谁教你抽烟的?”
凌初一撑着个脸,笑笑不说话。
“祁愿还是易城?”
空气凝滞。
凌初一一错不错地望过去,眼底蛰伏着一些不知名的情绪,落到郑庭酒身上,浓得化不开。
沉默。
两个八十秒的红灯跳完,车流出乎意料地快起来。
“都不是,是余光。”
“余光烟瘾很大,十次见她有八次都在抽烟。”凌初一慢慢说着,呼吸间讲话间全是冰凉的气息,往外呼也往喉咙里灌,“她只要做饭就一定得抽烟。”
肺估计都被抽烂了,每次都咳得跟破风箱似的。
停顿几秒,凌初一微微笑起来:“煤气灶打开,‘咔’的一声,蓝盈盈的火苗窜上来,她就伸手过去点烟,有时候控制不好会全烧了。”
“余光每次都是一边炒菜一边抽烟,有时候忙昏了烟灰就往锅里弹,哪道菜如果有烟灰她就不吃,她不吃什么菜祁愿就会跟着不吃什么菜,每次都是易城一个人吃完的。”
郑庭酒接上话:“好吃吗?”
“好像还可以,忘了。”
开了头后面就好多了,两个人又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半天,乱七八糟地聊,聊之前一般都是祁愿洗碗,也聊杨绾和江修做饭都很好吃。
快要到的时候又莫名地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车在楼下停好,凌初一很快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距离迅速拉近,避无可避的呼吸交缠间他冷声说:“你现在最好再说点别的,不然我还会更生气。”
“两件事。”
郑庭酒看着他的眼睛:“那天晚上在你家楼下达成我们的约定之前,我就去问了祁愿有关秦典的事。”他摇摇头,语气柔和,“没有骗你。”
凌初一默不作声。
“在见祁愿之前,我还去见了你的小学老师,李舒。她还记得你,也很关心你的现况。那个时候为了你和她的安全考虑,没有让你们见面。她现在已经和她的家人移民到了国外,在一家汉语机构当老师,有了新生活。”郑庭酒说着,拿出一个袋子递过去,“她把这个留给了我,我上上个月二十三号那天拿到,本来是打算那天晚上给你的,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
凌初一垂头看向郑庭酒手里的东西,僵住。
“我没有拆开,现在把它给你,你自己保管。你的老师在保管这封信的几年里一直活在威胁和恐惧里,如果你遇到什么危险……凌初一,我希望你第一时间报警,并且告诉我。”郑庭酒语气平静,“允许你看完后再抽一根烟,但是不要伤害自己。”
凌初一茫然地接过去,打开,里面是蒋御楠退回给他的生日礼物,还有一个看不出来是什么的——
“这是秦典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