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是在十一月放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才明白郑庭酒那天不是骗他的。
赵信站在讲台上交代完注意事项后,让班长跑一趟办公室把装学生手机的箱子拿过来,然后扬了扬手中的表:“要留校的同学上来签名确认。”
凌初一和乔东隅同时站了起来,江修懵得五官都皱在一起:“你不回去?!”再转头,“你怎么也不回去?”
看他这么意外乔东隅也很意外:“我家没人啊我回去干什么?”
蒋御楠本来在折铺了满桌的两个人的试卷,闻言转过来:“不是答应了小柏一起去画室给阮绿加油吗?”
“那是你俩答应的。”
乔东隅都走到蒋御楠课桌旁了,又停了下来:“你们要去看阮绿?那带我一个。”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投过来,凌初一不为所动:“让我出去。”
那天晚上放学凌初一被迫把江修送到校门口,整个学校洋溢着放假的欢乐,江修满脸都是格格不入的忧心忡忡:“你俩要吵到什么时候?你生日那天不是说开了吗?”
其实没有。
那天晚上一直是郑庭酒在说,凌初一安静听了一会儿,上课铃就响了。
他有理有据挂了电话,一个人又在那儿坐了十多分钟。
凌初一似笑非笑:“看心情。”
反正郑庭酒让他尽管生气。
心情好的话明天他就给郑庭酒打电话,说你不是不当我哥了吗?郑庭酒,你要么跟我在一起要么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好了。
反正这一个月以来两个人都适应得挺好的。
反正……
算了,不反正了。
没能等到明天,他给许远舟讲题讲到一半的时候郑庭酒的电话就打来了,看见来电显示凌初一可耻地懵了好几秒,一腔豪情万丈顷刻粉碎。
不敢接。
第一个不接的后续就是一个都不敢接,凌初一两耳不闻刷了一天题,发的一沓试卷跳着题全做完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累得眼皮狂跳,第二天果然遭了报应。
“小凌先生,已经和您的老师那边沟通过了。凌总让我五点去接您,您看这个时间可以吗?”
范城央,他爸的助理。
这会儿都快下午两点了,凌初一边听边在床上坐起来,宿舍阳台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呜呜”的风声灌进来,在一片安静中显得有些刺耳。
他清了清嗓,问:“都有谁?”
“三家人都在,庆祝杨绾女士不久前出院。”
……效率感人啊郑庭酒。
睡久了脑袋一阵一阵发昏,凌初一揉着太阳穴,没什么情绪地说“麻烦你了。”
“不麻烦。”
——不麻烦,范城央任劳任怨把人送到,刚把车停稳,凌初一就打开了车门,他连忙开口:“待会儿我送您回去,您直接……”
“不用。”凌初一头也不回关上车门,“我不回学校了。”
电梯在二十六层停下,带路的侍应生侧过身挡住电梯门,凌初一轻声道谢,走出去没两步就撞上低头猛冲的炮弹小朋友,勉强扶了一把墙才站稳,沈旌祺清朗朗的笑声同时响起:“初一哥哥!”
凌初一把她抱起来,托在怀里:“好久不见。”
沈旌祺笑弯了眼:“好久不见。”没笑两秒又撇下嘴,瞪着凌初一气鼓鼓地,“你还知道好久不见,庭酒哥哥每周都会来找我玩,你就知道上学……”
“庭酒哥哥。”凌初一跟着沈旌祺念了一遍,抱着人往前走,煞有介事地跟她商量,“咱别这么喊了呗,换一个,叫大哥怎么样?”
沈旌祺突然笑起来:“为什么?”
凌初一对待小朋友一向坦诚:“因为我就是这么叫他的,你也这么叫我听着不太高兴。”
沈旌祺笑得更欢了。
她装模作样皱起眉,小大人似的:“果然这样!服了你啦小朋友,不过我可以迁就你哦。”
凌初一一愣:“什么?”
“郑大哥也是这么说的。”沈旌祺捏捏他的鼻子,有点冰,她眼睛弯弯,“他之前说,我那么叫他你肯定会不高兴,让我迁就一下你好啦。所以我今天正好试试嘛……还有,初一哥哥,你走反了。”
凌初一脚步一顿。
转过身,刚才带路的侍应生贴墙看地,装作自己不存在,更远几步的位置,郑庭酒双手插兜,笑意盈盈地看过来。
沈旌祺一只手环住凌初一的脖子,另一只手朝郑庭酒挥了挥,兴冲冲说:“走吧小朋友哥哥,就等你了。”
确实是就等他了,一走进去,干燥舒适的暖意扑面而来。家长都在,很多年人没这么齐过了。
六个人已经坐在了桌边,聊着一些琐碎的趣事,音量不大,但能听出话语间的放松和亲昵,也是难得的老友相聚。
还没上菜,但是穆辞潇已经吃上了,粉色保温盒装着的饺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杨绾特意给她一个人做的,饺子的香气均匀地铺开。
凌初一慢慢呼出一口气,意外地有些出神。
他一直知道,父辈间的感情温情又监牢,像是惺惺相惜的战友,也像是家人,很特别,也很难得。他们有的是从小到大的至交,有的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有的是携手一生的爱人,年近半百,名利场上唯一的真心大概都在这里了。
他的父母也是如此,两个人到底有没有离婚他不太清楚,但确实是情比金坚,不过坚固的是友情,舆论压力袭来的时候一致对外,也算是业界模范夫妻。
集团是永远的利益共同体。
这些还是凌辞叶自己告诉他的,在小老头Mr.Robot刚去世的那段时间。
那都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从殡仪馆回来后,凌初一睡了整整两天,不分昼夜从早到晚地睡。
很累,特别累,累得不想吃饭,不想动,只想睡觉,在床上缩作一团,安全又温暖。
他醒过来的时候正好是两天后的中午,被饿醒的,不洗脸不刷牙跑去觅食,朱昼站在厨房里面看见他走进来,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餐桌上安静得让人心慌,朱昼几次想开口又忍住,直到看见凌初一已经放下筷子准备站起来了,才立马说:“初一,凌总让我问你,明天要他来接你吗?”
凌初一迷茫地望着朱昼,有点没反应过来,朱昼只好继续说“后天就是除夕了”。
自从凌初一说不了话后,家里四处都隔着随手可取的便签本,凌初一撕下一张,快速写下几笔: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
要一家人一起过年呐。
朱昼微微笑着,声音有些哽咽:“不做什么,只是年后凌总要带着先生的骨灰飞一趟美国,去教堂举行最后的安息礼……到时候会带你一起去,你提前过去方便他安排。”
凌初一沉默地坐了几秒,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骨灰。
好奇怪的词。
人死了怎么就只剩下骨头,骨头也要被烧掉,就只剩下灰。
他就抱着这个装灰的盒,坐在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上,泣不成声。
哭久了哭得打嗝,不停干呕,凌辞叶被他哭得头疼,给他一边拍背顺气一边绞尽脑汁地搜刮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来安慰他。
哄小孩还是讲故事大法好,凌辞叶挑挑拣拣说着年轻时跟老先生相处的回忆,上个世纪的事情说起来恍如隔世,低头摸一摸冰凉的骨灰盒,才恍觉已隔阴阳。
“老师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师母。师母是中国人,明媚漂亮的东北姑娘。她性格很要强,但是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因为我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可以说中文的对象。”凌辞叶难得温柔,“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所以在国外读书和老师他们相处的那几年,我真心实意把师母当成过母亲,她去世的时候我哭得和你现在一样伤心。”
伤心的小朋友哭声渐小,到这里总算止住。
“至于你的母亲,她叫穆辞潇,你还记得她吗?”
凌初一摇摇头。
实话说真记不清了,先生还在的时候凌辞叶偶尔会上门和老先生一起聊聊天散散步,但穆辞潇很少出现。
“我和你妈妈从小就认识,我们的名字都是长辈们一起取的,不过她出国比我早。回国后我们自然而然的商业联姻,我和她没有太多感情基础,到现在也只是朋友。你的出生既是意外也是长辈的心愿,但是没等到你出生辞潇的父亲就去世了,她当时像我现在这样伤心。”凌辞叶低头看他,“人们的悲欢都是类似的。凌初一,不要害怕分离,老师等待和师母重逢已经等了三十年,他走的时候一定很高兴。”
凌初一泪眼朦胧。
先生走的时候轻轻握着他的手,眼睛半阖,浑浊的眼球里有异样的光,他声音很轻:“初一,请梦到我们,我很期待向她介绍你。”
不要害怕分离,夜色降临,死去的人会在梦里苏醒。
见凌初一完全平静下来,凌辞叶也微微正色,认真又坦诚:“我和辞潇没有做父母的想法,做不到像其他父母爱孩子那样爱你,也就没法一起生活。现在老师走了,沈昭和杨绾倒是很希望你搬去和他们一起住,你愿意吗?”
他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些话会不会伤害到一个孩子——
当然不会。
凌初一跟凌辞叶不熟,跟穆辞潇更不熟,也从未见过什么外公或是外婆,甚至连从他人口述的回忆中拼凑这个环节都没有,当然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他从书本上从学校里了解到这些人在广泛的世俗场景中应该扮演什么身份,但哪有那么多事情是应该的,他没有得到过,也不遗憾。在小孩子曾经简单的认知里,并不存在“父母”的概念,他连开口学说话叫的第一声都是“哥哥”,哥哥是他最亲密的家人,填补了他关于亲情和友情的一切。
凌初一并不缺爱,他从小就是在爱里长大的。
庭酒哥哥,Mr.Robot,朱昼阿姨,甚至是园丁大叔,司机姐姐,吴医生……每个人他都爱,每个人都爱他。
凌初一依旧摇摇头。
“好,那么除了朱昼,你还想要其他人吗?”凌辞叶完全尊重他的想法,继续说,“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直接提。”
刚才还神情恹恹的凌初一一下直起头,兴奋地盯着他,焦急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他慌张地比划着,生怕这个承诺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眼泪也在一瞬间涌出来,簌簌往下落,泪痕清晰又委屈。
凌辞叶立马给他递上纸笔,看着凌初一毫不犹豫下笔写下第一个字,然后整个人突然停顿了一下,又把那个字涂了,重新在旁边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下一个名字。
郑庭酒。
写完,凌初一抬头,眼巴巴看着他。
眼泪还在淌,顺着小朋友柔软湿润的脸颊一颗一颗滑下来,在下巴处滴滴答答地掉,浸湿一片衣襟。
凌辞叶头疼地吸了口气。
怎么又开始哭了?
他认真地看着凌初一的眼睛,语气平静没有起伏:“抱歉,这个我没法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