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里说吧,说完我要走了。”
女孩子的声音。
柔软,静气,咬字很清晰,语气是温和的,能够想象到说这话时女孩平静放松的姿态,可能是坐着的,双手自然交握于腿上,也可能是站着的,肩膀微微塌下来,平静的目光落在对话中的另一个人身上——
“坐下吗?”
是蒋御楠的声音。
明亮,清朗,语调自然上扬。
蒋御楠比阮绿高上一点,她微微低头看着阮绿,阮绿靠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上半身微微后仰,后脑勺的短发被风轻轻扬起。
她的背后是天边浓墨重彩的黑云。
“不坐,我穿的白裤子,脏了不好洗。”
“那行。”蒋御楠顺势靠在走廊一边的墙上,阮绿不坐那她也不坐了,不然得成仰视了。
几步开外,隔着一道消防门和一段楼梯,两个人面面相觑。
江修半边眉毛高高挑起,用气声向凌初一确认道:“班长和阮绿?”
凌初一点点头站起来,边拍了拍身上的灰边向江修走过去,扬了扬头示意他走吧。
门外,蒋御楠说:“其实就一件事,你别走了,回来继续上课。”
阮绿“啊”了一声,声音里有不解也有防备,没有刚才那么自然了:“你也担心那什么凌初一的处分?”
她俩当了一个早上加半个下午的同桌,短暂地建立了半天的友谊——她能感觉到蒋御楠没有刻意想和她认识或是熟悉,只是单纯想聊天,蒋御楠有趣,活泼,她也愿意听她说。
所以刚才报完名,她都收好东西准备走了,蒋御楠突然说还有话和她说,她也就跟着来了。
楼梯间里,两个人往上走,打算从四楼绕到另一边的楼梯下去,闻言凌初一顿住,偏头看向江修。
对视一秒,江修言简意赅:“阮绿回来上课就免了你的记过处分,星期一晚上我和蒋御楠一起去的。”
凌初一反应了一秒:“然后?”
江修:“阮绿没答应。但阮绿把我书借出去了,我答应她不用急着还,但她得回来参加高考报名。”
蒋御楠:“哦,我不关心他有没有处分。”
江修:“所以你这处分估计还是跑不了。”
阮绿:“那为什么?”
外面两个人是正常音量,他俩跟做贼似的用气声嘀嘀咕咕,几个人的声音穿插,凌初一听得头大,小声问:“那蒋御楠干什么呢?”
他和阮绿的“为什么”正好合在一起,江修耸耸肩,口型示意“听”。
一个人的话还有点良心,两个人干起坏事来就毫无心理负担了,又转身一屁股坐下,听见蒋御楠说——
“因为我想。”
这个答案,怎么说呢……
实在是太蒋御楠了。
“你昨天去了静堂医院,去看望你妈妈,对吧?”
阮绿的瞳孔骤然放大,神色冷峻。
“我也去了,碰巧看见你了,不熟我也就没打招呼。前天晚上江修那货烦成那样你都没赶我们走,所以我想着你人还不错,就跟你妈妈的主治医生了解了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的。”
阮绿的神色更冷了。
她的天性应该是胆怯的,温和的,像一个小动物一样,敏感又灵动。但谈及最重要的家人,她又是极度警惕的,防备的,甚至有了一点攻击性——两种特质同时存在,但没有融合,反而在此刻,割裂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来。
蒋御楠无心惹人戒备,语速加快,声音却放柔了:“别担心,袁医生是很优秀很负责的医生,她告诉我那是没办法的事……”注意到阮绿眉眼间不动声色的疑惑,她又补充道:“静堂医院是我家的,可以搜到。”
蒋氏旗下最大的产业就是医疗,从医药到器械甚至是医疗保险都有涉猎,覆盖面很广。静堂医院作为一家老派综合性私立医院,早些年云集国内外专家,拥有最新的药物器械,在国内最早成规模发展起来的一批私人医院中遥遥领先。现如今静堂医院发展式微,医疗水平还勉强算中上,服务却滞后甚至到了恶劣的地步。家族势力缠联,管理不够清晰——蒋氏坚持注资“续命”,内部改革却迟迟落不到明面上。
如今的蒋氏早就不需要静堂了,但当初的静堂却成就了如今的蒋氏,一群老狐狸嘴上说着“情怀”,背地里谁都不想刀先落到自己头上,躲在静堂的壳子里谁都能活得油光满面。
毕竟,医院老了,也是“老医院”。
这些蒋御楠都知道,她爸妈以前很爱说,从好的说到坏的,从辉煌说到没落再说到辉煌,夫妻俩在家里聊起工作的时候永远会带上她,不但要她听,还要她听明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她忘记了。
忘记了这个家是什么时候不成“家”的。
想到这些,蒋御楠的心情又不可避免地一落千丈,她站直身体,不再靠着冰凉的墙面,没有支撑的姿势让她头脑清晰了一点,说出口的话也冷了一点:“静堂的费用不低吧?一个人撑得下来吗?我要帮你。”
居高临下的,上位者的姿态。
十几秒的沉默,空气都凝滞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阮绿没说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连表情都没太变。
她在出神。
“我会把你母亲安排到更好的医院,享受最好的治疗和照顾,她的所有治疗情况随时向你汇报,你可以随时去看她,所有费用蒋家承担。”蒋御楠又平静了一点,语气没有上一句那么冷了,她几乎是温柔的,像一个成熟的商人那样循循善诱的,“这一部分是你的牵挂的。另外,我要你回来继续上学,去培训,去参加美术联考、校考还有高考,去年你错过的每一步,都要补回来。这中间包括你的日常生活在内的所有费用,你需要的资源和人脉,蒋家为你提供。这一部分是你的。”
“其它情况,其它要求,你可以提,我酌情考虑。”蒋御楠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和阮绿对视,“现在就可以。”
她是温和的,温和得近乎残忍。
阮绿终于放开咬得死紧的牙关,两颊麻木到发痛,声音也是:“我现在有问题,需要你回答。”
“你说。”
“袁医生,和你说了什么?”
蒋御楠神色不变:“你?没说什么,就说了你一直是一个人照顾你母亲,很努力也很辛苦,结合那天晚上在你的小店看到的,我大致有了推测。”
“不是。”阮绿轻轻摇头,认真盯着她,眼睛睁得很大,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好像有一只巨大的蝴蝶,“我是说我妈妈,麻烦都告诉我。”
“你妈妈……”
——“卫青洲女士啊,她情况不算乐观,而且一直在恶化。突发性脑溢血,出血点很危险,万幸的是发病那天她们母女就在医院,抢救非常及时。”袁医生推了推眼镜,整个人坐得笔直,“半身瘫痪,严重意识障碍,现在已经很少清醒了,偶尔醒过来也很难交流,卫女士很坚强,吊着一口气撑了很久,到现在都已经半年多了……恢复吗?我只能说,可能性很小。”
蒋御楠严肃地传达了医生的话。
然后她很意外地看到了阮绿微微松了口气,那只蝴蝶有了一丝色彩。
阮绿确实松了口气。
蒋御楠说的和袁医生平常和她说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