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一“嗯”了一声,然后好像是笑了一下,隔了好几秒才接着说话,声音变得有些哑,“你忙不忙……”后几个字哑得听不见了,凌初一猛咳才继续道:“我今天的三个问题还没问。”
“那你待会儿放学别乱跑,我去接你。”
“谁放学乱跑……不用。”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凌初一站起来了,他走到走廊上去,趴在了那段被月光眷顾的栏杆之上,才接着说,“正好现在二十多分钟大课间,很适合给我问问题。”
郑庭酒答应下来,从容地找了个路边的石凳坐下,等他开口。
凌初一纠结半天,纠结到郑庭酒都忍不住再次提议说“要不你再想想我待会儿来接你放学”,凌初一终于磨磨唧唧开口:“那你先告诉我你在国外谈恋爱了没有。”
郑庭酒莞尔:“没有。”
哦。
没有。
凌初一确认道:“这么多年都没有?”
“这么多年都没有。”
他说完就安静下来,凌初一等了几秒,见他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样子,只好自己问:“你昨晚不是说一个问题一件过去的事吗?”
“我好像想不到有什么相关的事。”郑庭酒的声音很平和,“高中的时候没有,大学的时候也没有。也有人表白过,但我不喜欢,所以拒绝了。”
他的语气太平静自然,倒让凌初一满腹的八卦心思和有意试探无处落地,无奈道:“你每天就只弹钢琴吗,Tequila King……”
郑庭酒的眼神微微闪烁。
这个称呼第一次从凌初一口中念出来,有点新奇,也有点羞耻。
他说:“听你念出来感觉好奇怪。”
“奇怪吗?”凌初一有点没理解他的意思,“他们都这么叫你。”
他俩的英文名都是小时候Mr.Robert给取的,老先生没心思去记他们拗口的中文名,很潦草地给他们决定了英文名——因为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了他名字里有个酒,先生就很高兴地告诉他他觉得最漂亮的酒就是Tequila。
“顶多算个艺名。”郑庭酒说,“很少会有人跑到我面前这么叫。”
凌初一愣了两秒,笑了。
“那他们都怎么叫你?”
“就叫我的名字,单念一个‘酒’,Jiu,听上去跟Joe差不多,后来有中国朋友跟其他人提过‘酒’跟数字九是一个音,所以有时候开玩笑也会叫我Nine。”
他说完,凌初一哈哈大笑。
郑庭酒不知道他乐什么呢,刚想开口,就听到凌初一笑眯眯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Tequila King’这个称呼的”。
其实郑庭酒大概能猜到,但还是配合地问了他一遍。
凌初一反而沉默下来。
他抬头看着泛着冷白光晕的月,静静听着郑庭酒的呼吸声平稳地传过来。
在他锲而不舍大海捞针地搜索“郑庭酒”和“Tequila”两个关键词的第三年,他终于在漫长的失联中重新和这个人有了单向的联系。
先是一张社交媒体上的照片,然后又是一场国际赛事,年轻的钢琴家Tequila锋芒初露,名声大噪。
那是在国外一个知名社交应用上看到的,专业评价不多,更多反而是讨论这个年轻的华侨出众的外貌。
后来,郑庭酒在大学里低调得近乎沉寂,他很难在一些社交媒体平台上看到有关他的更多信息,所以只好紧盯着那些专业赛事或是演出,寻找大大小小的演出视频,小心收集,反复观看。
他得以隔着遥远的网络,遥远地追逐他。
凌初一轻笑一声:“郑庭酒,你在国外很有名的,我知道这些……不奇怪。”
声音逐渐放轻,都快变成呢喃了,不知道是在问郑庭酒还是在问他自己:“你就那么喜欢钢琴吗?”
电话对面没有回应。
郑庭酒抬头,不远处是学校的图书馆,图书馆建筑外围所有装饰性的灯全部亮起,整栋建筑流光溢彩,亮如白昼。
明亮得几乎让人觉得有了温度。
如果一定要为他的离开找一个理由,那么所有人给凌初一的理由一定是出国求学。
这也是给他自己的理由。
他也确实带着这个理由在国外成长为的万里挑一的佼佼者。
郑庭酒晃了一下神,真心话就这么从唇缝溜了出来:“……其实我差点没能学下去。”
第一年,他把自己关在空旷的房子里,没日没夜弹琴——那是一架很漂亮,却又很陌生的钢琴。
一开始他还能心平气和打算和这位“新朋友”慢慢熟悉,渐渐地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国内立春那天,他叫人把钢琴运到了偏僻无人的荒地,准备一把火烧了他。
“他很偏执,我驯服不了他。”郑庭酒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惆怅,像带着清冽香气的榛子酒流淌在漆黑的夜幕,“我想毁了他。”
荒地,阴风,恶念。
十五岁的少年。
“我提前勘察了地形,研究了风向风速,安排了防火隔离带……”
表面上极致的冷静背后藏着濒临崩溃的疯狂,酝酿出蓄谋已久的毁灭与自毁。
“我弹完我当时自认为的最后一首曲子后……”
偷偷跟来的老怀特跳出来,用一切他能想到的糟糕的词汇把郑庭酒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头自己骂嗨了,血压飙升,当场晕倒,一场“伟大”的壮举最后以救护车的鸣笛声作结,演化为一场闹剧。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住的地方离学校特别远,我干脆就赌气不去学校……那时候Kane是我的邻居,他当时经常在房子周围听我弹琴,后来又故意看着我安排一切,就是为了在最后冲出来骂我。”郑庭酒停顿了一下,然后笑起来,“骂得太难听了,他当时说的话我基本没听懂,后来气不过让他再骂一遍,我一个个单词查出来了,没一个好词。”
“Kane·White是我的老师,他是一个很有名的钢琴家,也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见见他。”
老先生把少年带出荒地,把少年丢进学校,把少年培养成才。
这是一场伟大的相遇与相知。
唯一令人介怀的是,他住的那栋复式别墅,是沈昭的安排,于是他才有了结识怀特教授的机会。
世界上的缘分,大多都是不幸的。
“嗯,大概这些吧,其它的想到了以后再和你说。”郑庭酒停下来,等着他问下一个。
“郑庭酒。”
“嗯。”
“你天生就适合钢琴。”
郑庭酒呼吸一滞。
“……其实我有很多你的演出视频,看了无数遍。”
心跳停了一秒。
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隔着手机交缠,沉默在略显暧昧的气氛中加上不多不少的张皇。
仓促的张皇。
凌初一眼眶有些发红,发烧烧得他眼睛都是烫的,眼睑处燎起细小的火苗,向内扩散,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烧起来。
“问完了。”良久,凌初一终于开口,声音更哑了,他不得不咳了一声才继续说道,“我挂了啊。”
郑庭酒错愕:“不是三个……”
凌初一眨了眨眼,突然笑起来,胸腔处传来震感,震得他伤口疼得发麻,细细密密的疼痛带来奇特的快感,他笑着开口:“我已经问了三个了。快要上课了,郑庭酒,晚安。”
然后挂断电话。
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心脏也跟着伤口一起发出疼痛的信号,他快速喘了几口气,顺着走廊的墙壁滑坐到地面上。
上课铃正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