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步微月回来后生了半月的大病,在楼中闭门不出,直到月末气色才好上几分。
次日她收拾所有行李,找到掌柜道:
“这几年多谢掌柜的照顾,我想走了。”
她大病初愈,脸都瘦下去一圈,那双素手筋络毕现。
说着,她俯身,向掌柜深深行了个礼。
掌柜与她相处几年,深知她在篁鹤引中无牵无挂,也没问她要去何处,只在她离去前在她包袱中多塞了几两银子。如今乱世,兴许便是最后一面。
步微月的行李很少,一把断弦的琴,一本残破的琴谱,还有几件衣裳,走出满春楼便没入人群中。
几日后,皇帝在篁鹤引以乐会友,招揽了一众技艺出众的乐师,其中尤以一位蒙面女子为最。
她气质淡丽,琴曲通达空灵,皇帝听后龙颜大悦,封为乐师之首,特意下旨,要她在元日家宴上独奏琴曲,足见皇帝心之喜爱。
那女子宠辱不惊,接过封赏,随着一众乐师进了宫。
宫阙深深,踏入那朱红灿金的门墙中时,步微月摘去幕篱,将怀中的琴又抱紧了些。
元日,不过三月,倏忽而过。
年底那日,步微月擦拭完弦丝,静静抱起柳月,推开听月轩的木门。
门外孤月高悬,零星飘落白雪,将她的面容映得更为皎白。
门外早有宫人等候,将她一路送至正殿家宴上。
步微月到时,殿内歌舞升平,她听见远方烟火升空,皇帝举杯畅怀,众亲王和乐融融。
可在烟火之外,她还听到流民饥饿的悲哭,战火的刀兵,老鼠钻过粮仓带倒灯台,霜雪凝结路边尸骨。那日大雨中一柄又一柄带血的破空刀声,还有离人的叹息。
她听得一清二楚。
从殿外走进殿内,短短三十三步,她坐到皇帝眼下,铺开琴,两人相隔不过十几步。
皇帝举杯畅怀,醉意正酣,场间一片杯盘狼藉。
她拂袖,指尖拨弄琴弦,琴声倾泻而出,弦声嘹亮,竟是一首破阵杀曲。
众人被惊翻倒地,皇帝骂骂咧咧地醒来一瞬,叫唤道:“弹的什么?”
步微月仍低头勾弦。
见她不动,皇帝勃然大怒:“好好家宴上弹这种曲子,来人,拖下去斩了!”
步微月听到反而莞尔,她不常笑,笑起来仍如清寒白雪。
她从容站起,宽大的袖袍将她渗血的指尖掩下,她道:“不劳烦陛下。”
说罢她往前几步,与皇帝几步之遥。
皇帝被她的眼神恫吓,一时愣愣。
偌大皇宫中无人会在意一个琴师的死活,也无人会在意城外乱葬岗中的雨有多冷,他们只顾着自己的安乐,看不见悲苦流离的人。
官兵持刀已至身后,但皆比步微月慢上一分。
步微月眼神极冷,柳月弦丝瞬间抽出,变作她手中利刃,削肉如泥,在所有人未曾反应过来时,皇帝的头颅已掉落在地。
头颅滚落几圈,撞倒桌案,浓烈的白酒泼在发上,痛快至极。
步微月冲官兵缓缓抬眸:“走吧。”
不管不顾身后的慌乱狼狈,她抱住无弦之琴,白衣潇潇,踏出朱红的大门。
她想,终于可以去到故人墓前,为她敬上一碗酒。
*
柳缘缘的声音将思绪拉回。
步微月极缓地眨了下眸子:“是你失约了,缘缘。”
柳缘缘依旧在哭,步微月从未见过她哭成这般,可她还是扬起一个笑,对自己道:“嗯,你会怪我么?”
步微月也笑:“不会。”
皇帝被刺,朝中大乱,恰逢民间起义,步微月在他们的接应下顺利离开皇宫。
离开篁鹤引后,步微月开始漫无目的地漂泊。
她本修士,入世也即修心,直到某日,她发现自己竟能将无弦之琴弹奏出声,才恍然想起她已至师父口中断琴有心的境界。
那时她刚在一座破庙中,为一对饿死的母女奏曲往生。
她微微惊愕,连忙翻出袖中的破烂琴谱,提笔想要往上添几笔。
片刻后,手又垂落下来。
即便到了断琴有心的境界,她依旧无法续写柳月行,仿佛剩下的段落不应存在于世。
自那之后,天下五湖四海,凡有流离失所之人,饥寒交迫之人,强权剥削之人,皆有步微月的身影。
她的琴身无弦,却能诉尽天下不公,为这些人踏出前路。
生命最后,她奏琴十日不歇,力竭身死。
万民恸哭,她得以飞升成神。
“我只是遗憾,到死也未奏出柳月行。”她道。
柳缘缘的身影变得飘忽不定,寒烟丝的烟岚在慢慢褪去。她抹去眼泪,抬起头:“原来又到了芦花满城的日子。”
她接下一朵芦花,晃起一身银饰,叮叮当当甚是好听,语气坚定。
“我来赴约,你有琴么?”
步微月捂住伤口的手松了几分:“有。”
柳缘缘破涕为笑:“别那么呆,要起柳月行了。”
你写不出的曲,我来为你补上,就如同高山遇流水,岁月仍可诉。
她将玲珑巧的流云古琴抱起:“小妹借琴一用。”
昏迷过去的玲珑巧不可察地点头。
柳缘缘拉起步微月,两人抱琴而去,天地潇潇,踏落一地的月霜。
柳月流云铺于月下,琴声婉转千回,那是步微月从未奏出的柳月行。
柳缘缘巧笑嫣然,银铃和乐翩翩起舞。
我有一知己,断琴亦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