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鹤引九月,芦花纷飞,风里已带点料峭的冬寒,细雨斜飞打湿天幕,垂下枯柳枝叶,参差摇影。
柳缘缘抬手掩住头顶,从街巷青瓦下跑过,身上银饰叮叮当当响,擦着落雨而去。
她鬓发微湿,嘴角却翘起弧度,掩不住脸上喜色。
幽巷背面是潺潺云烟湖,水雾点映天色,升腾起如梦云烟。
柳缘缘拾起块石子,砸到湖心亭中抚琴之人的背上。
步微月回头,风抛着她的头发,眉眼漂亮。
柳缘缘几步跑过去,急不可待地在她对面坐下:“阿月——”
步微月看见她笑起来:“怎得不打伞?衣裳都湿了。”
她灰衣绣梅,指尖还勾着一袋糖烙饼:“没吃吧?楼里姐姐做的,你试试。”
柳缘缘这下又不急了,她凑近步微月,狡黠神色:“我听见一件大事,伞都来不及带便要来找你。”
“何事?”步微月只笑着等她答案。
“听闻皇帝要在篁鹤引以乐会友,诚邀民间能人前去,若是能入他眼,还会有诸多奖赏,”柳缘缘摇头晃脑,“本小姐就找人打听了下,确有此事,就在明年十月。”
“阿月,这可是个好机会,届时你的琴就不只在满春楼了,它会被全天下的人听到。”
柳缘缘兴奋地转起来,仿佛那个琴曲传皇城的人是她一般。
步微月把糖烙饼塞进她手里,微热触感仍存,她不露痕迹地缩回指尖,问道:“我能去吗?”
“那当然,”柳缘缘挽起她的手,“全天下的人都能去,到那天我也要登台,让旁人听我弹上几曲。”
她眼里晶亮,额前碎发黏在脸上也不管:“说好了,咱们要一曲惊皇城。”
步微月不犹疑,扬声道:“好。”
篁鹤引千千万万人,含山,依水,从中轴线划去有万里,她们要一曲传遍皇城巷弄,心气比天高,偏偏不觉可笑。
柳缘缘接过那袋糖烙饼,边啃边道:“又是一年未见,琴谱写得如何了?”
步微月早有准备,她今日特意将琴带出来,摆在石桌上。
亭外竹瘦枝黄,她望上一眼,指尖勾动起来。
曲音和着秋光,柳缘缘脸上露出惊艳之色,连饼都忘了吃。
“阿月,几年前我将初谱交予你时,从未想过它能完美至此。”
步微月手搭在腿上:“我也是。”
柳缘缘跳起来,把那本泛黄琴谱揣进怀里,剩下的烙饼一口吞下去,鼓着嘴道:“等着吧,最后一段便让本小姐来,正好还能赶上明年十月的以乐会友。”
她吃的急,噎到咳嗽起来,步微月唉声,顺着她的背,趁此问出心中忧虑:“今年篁鹤引内都不太平,烧杀抢掠常有,你家应当无事吧?”
“他们不敢到我家来的,毕竟我爹爹可是……”柳缘缘强行停下来。
她掩饰地又咳嗽两声,好险,差点便说漏嘴了。
毕竟我爹爹可是当朝宰相,除了皇帝没人敢撒野撒到我家头上来的。
她只能在心底小声说,权当答了步微月的问题。
好在步微月被她的咳嗽吸引,没再追问,让柳缘缘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分别时,柳缘缘想起什么,高高扬手道:“阿月,明年给你送个礼物,你等着吧!”
朦胧烟雨中,步微月抱琴而立。
“好,我等着,明年见。”
柳缘缘走得急,她那句“明年见”散在云雾里,步微月没有听到。
于是后来的很多年里,步微月都同今日般,听不到故人的回应。
*
又一年九月
步微月特意起个大早,从满春楼中下来时天还蒙蒙亮,她望着有些昏昏的天色,回楼里多带了一把伞。
街上没几个人,往日热闹的早市也只剩寥寥几个摊子还开着,几个摊主见没什么生意,聚在一块闲聊。
“听说了么,最近朝中人心惶惶,说是皇帝要肃清朝政,这几天在拟名单呢。”
“咱们哪知道朝中的事啊,连着好几年苛政重税,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操心这些?”
“别的不说,好像要先拿丞相开刀……”小贩叹气,“但愿是谣言吧,毕竟朝中只有丞相还能想着咱们这些平民百姓了。”
步微月步履匆匆,从小贩们面前走过,水汽厚重,打的满城芦苇花贴在瓦檐上,她心想得走快些,过会要下大雨,把琴沾湿声音便不好听了。
摊贩中有人眼尖,见她过去问同伴道:“步姑娘一大早带上琴要去哪里?”
“听说去见位老朋友,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出门。”
“原来如此,”摊贩想起什么,“昨日城北去了好几百禁卫军,我得提醒她别走那边。”
“城北?那不是丞相府所在么?”
……
锃白的大刀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挥下,带起溅升的热血,糊在眼前满目赤红。
“丞相柳宫,意欲谋反,祸害朝纲,今日奉旨行刑,丞相府上下三百五十六口,格杀勿论!”
柳缘缘栽在死人堆中,茫然地望着天空。
天命如刀,世情如雪。
百姓口中的千古名相,也敌不过皇帝的昏庸疑心,一句佞臣谗言便可动下杀手。
噗呲——
白刃斩掉她的双腿,她已痛到麻木,甚至没有什么知觉。
惨叫渐渐停息后,她微微睁眼,余光看见铁鞋踩烂相府朱门,那地狱一般的挥刀声在赤色中远去。
好安静。
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从尸堆上滚下去,手心忽然被刺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