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我等你，知道厕所在哪吗？”
蓝点站了起来，又重新坐下：“我现在不想上了。”
“那就安心地陪我说会儿话，小录爸爸一买起东西就挑三拣四，拖拖拉拉的，你信不信他们要两个小时后才回得来，我可无聊得很。”涂遇淡定地喝茶，“放心，我和小录一样，只是能看得见你，但除此之外，什么能力都没有了。”
蓝点思索片刻，问道：“那他刚刚求你什么？还有你又跟他说了什么？他一下子变得好奇怪。”
涂遇竖起大拇指：“对啦，这样说话才好，直接一点，不客气一点。”
蓝点第一次被人肯定了说话方式，得了点阳光就灿烂，嘿嘿傻笑，大方接受了夸奖，屁股朝涂遇挪了挪：“所以呢，小录求你什么呀？”
“你也叫他小录？”
“刚刚才决定的……”
蓝点把她和涂子录互称小名的约定告诉了涂遇，像敞开心扉对待每一个偶遇的星期八一样，边说，脸边红。
讲到一半，她意识到不对。
“我们话题跑偏了吧？”
花白的头发衬着涂遇的红唇更鲜艳，她嘴角的皱纹拉扯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蓝点怀疑自己命中注定要着了涂家人的道，最后依旧聊得越来越远，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被涂遇领到照片墙前，听涂爸爸和涂妈妈年轻的故事。
谁能想到涂妈妈看起来如此高知的人，在追涂爸爸的时候，居然会假装自己失忆，缠着涂爸爸说了一个月“你看起来好面熟”。之所以后来能喜结连理，是“恢复记忆”且放弃追求的涂妈妈在食堂一个人狂吃了三个套餐，让涂爸爸一见倾心，决定倒追回去。
蓝点听得津津有味，指着左上角一张不起眼的灰黄的老照片，说：“但我发现，整体来看，小录还是和阿姨比较像，和叔叔只有鼻子像。”
“噢，这张呀，”涂遇微笑着，眼神缓和下来，无限柔情，“这不是小录爸爸，这是小录爸爸的爸爸。”
“诶——那叔叔和他爸爸长得很像啊。”
“嗯，是的，他们很像。”
她们开始聊下一张照片，聊了两三张，蓝点脑袋转过弯来：“等等，小录的爸爸的爸爸，不就是小录的爷爷吗！”
“当然，全云江市的幼儿园小朋友应该都知道这个换算公式。”
“你是涂子录的奶奶。”
“嗯。”
涂遇颇有兴致地看着她，等着她能说出什么结论。
“所以你们是夫妻啊！他是你老公！”
蓝点非常激动，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涂遇抬抬眉，默了片刻，半揽着蓝点的肩膀，饱经风雪的手指揉搓她大臂上的软肉：“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又讨人喜欢的小丫头。”
怪让人不忍心的。
涂妈妈站在车门旁，满口袋地找车钥匙，顺口说：“我发现小录最近好喜欢戴领带，多好看，怎么以前不戴。”
“是哦，小录怎么还变了一种风格，悄悄摸摸的。”涂爸爸摇摇头，从她帽子里翻出车钥匙，打开后备箱，把刚刚在超市买的两大袋食物放进去。
“学校最近管制服比较严。”
涂子录勉强地笑了笑。他知道父母是看他沉默了一路，想聊点让他开心的话题。
可是很多事情不能和爸爸妈妈说。
这个家里，只有奶奶和他一样能够看得见岸半人。他犹然记得小时候，奶奶用沉重的语气说：“如果希望他们快乐，就不要让他们担心。”
所以不能说。
坐进车里，涂妈妈系上安全带：“尽胡扯，是在学校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有空和我们分享分享呗。”
“没有。”
该怎么分享，他不知道。好像自从奶奶说了那句话以后，他在家人面前就变得寡言，总怕稍一不慎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的父母都是很好很开朗的人，是他辜负了他们。
“噢，原来没有呀，不然我还想指导指导你——要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啊，除了鲜花礼物，必须要和她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在食堂吃好吃的饭，一起坐着公交车看落日。”涂妈妈笑着踩油门。
“还要听她讲最喜欢的书和明星，看她发疯，顺便聊点未来。”涂爸爸摸着涂妈妈的头，接话道。
“学生时代，真好哦。”
涂妈妈望着眼前玲琅满目的车灯与城市夜景，发出感叹。
“回家吧，不然奶奶要等急了。”
涂子录没有融入话题，只是清清冷冷地说。
听到这句话，涂妈妈用头一顶，推回涂爸爸的手掌：“全怪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在水果柜台面前磨磨唧唧的，我就不信你真的分得清烟台红富士和陕西红富士的区别，你什么时候可以改掉这个毛病。”
“我看的是新鲜程度，新鲜程度！再说，你不也挑得很起劲！”
又吵起来了。
他们总是这样，爱得突然，恨得也突然。
“算啦，反正两种都买了，我都要尝尝。”
“等会儿给妈蒙着眼睛吃一下。妈眼尖得很，看外表没准真能看得出来。”
“有道理。”
和好得也突然。
快到家的一个红绿灯，他们安静了下来。
涂妈妈从后视镜看着涂子录，单单一眼，就好像看了很久很久。
“小录，你很争气，从小到大都很用功。但是妈妈和爸爸，最希望你能够开心，你知道吧？”
“嗯。”
涂子录依旧平淡，却悄悄地抹了一下脸。
他从来都不爱哭的，也不知何时开始会流泪，也许是从爸妈那饱藏私心的指导起，又或者数月以前的某天，他走近蓝点的课桌，发觉再也收不了她的作业起。
涂子录提前下车，说想散散步，一会儿再回去。
他在那棵系了红带子的树旁看见了蓝点，他知道，他赌对了。但或许本身就不存在赌，而是他无比清楚，蓝点是如此坦荡的人，从不留怨恨。
“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他们绕着圈，一次一次地路过那棵树。
蓝点说：“涂遇和你说过吗，你爷爷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涂子录停下脚步。
蓝点不意外，也站在原地，低头用脚尖摩挲一片叶子：“你知道呀。”
“……我知道。”
“那她还有没有说过，你爷爷去世以后，也和我一样，和石梅一样，留在这个世界时间超过了七天。因为我们的双胞胎都有着‘如果我能代替他就好了’的想法。”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但你还是知道了。那你一定也知道，正是因为他们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我们能够继续存在，代价是他们要透支健康，直到变成脑死亡的植物人。就像石梅和石兰那样。原来石梅那么聪明的人，还是猜错了。她最后会消失，不是因为石像被打碎，而是石兰去世了。小学时，我在全校同学面前说双胞胎息息相关，竟然就是这个道理。”
蓝点一脚踩碎那片叶子，抬起头，直视他。
“而且你还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阿星，比爱我自己还要多一点。”
“……”
涂子录想过这个秘密被戳穿的画面，她也许会恨他，骂他，诅咒他，因为他明知所有真相，却任由事态发展，任由蓝星变得苍白和枯槁。
可是他却对上了一双无比清澈柔和的眼睛。
涂子录不由得一震，身体越来越凉。
“来得及，我马上就问了涂遇，她说还来得及。但是阿星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也许很快……她说，当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一定要去找她。”
蓝点向他靠近了一点点。因为引力，他们最近总是离彼此很近，这变得理所当然，以至于此刻也不排除在外。
“前阵子浑浑噩噩的，都没有发现你每天都戴领带。很好看，很适合你，以后也多戴吧。就是七中发的领带质量不好，你将来去买好一点的。”
她拉了拉他的领带，用指腹摩挲着底端开线的部分。
“小录，你特别舍不得我，对吗？”
尾音堪堪落下，涂子录倏地将她抱进怀里。蓝点被突如其来包围的力道吓得一抖，领带还来不及拉平，叠在他们中间。
温热的泪水迅速洇湿了她的头发。
蓝点微怔，然后抬起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后背。
“我们说好的，要像梦一样。”
全部都忘了。
只留下幸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