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原本的位置只留下一圈泛白的痕迹。阿姨说的是真话。
“如果我们见不到石梅了,就说明她的猜测是真的,对吧。”
蓝点抓住涂子录的袖子,怔怔地问。
涂子录没有说话。
默了一阵,他问阿姨:“发生了什么?”
“上个月有几个女疯子,开着叉车,一句话没说,直接把这玩意儿砸烂了。砸烂了也好啊,早就看村里搞什么鞭打习俗不顺眼了,像什么话,一群老癫子生了一群小癫子,在村里打打杀杀。”
阿姨站在他们背后抽烟,吐出的烟圈在空气中缓缓飘散,在干瘪的黄昏里敲出一个个悬浮的白色坑洞。和地上的一样荒诞。
“来的人是石家的吗?”
“不懂,但好像有点关系,城里来的,也没听说过她们在城里有亲戚——不过,她们倒比村里吃空响的干部出息,其中一个是什么什么部长,还有年轻的那个,是啥啥啥报纸的记者,哎哟,记不清了。反正最老的那个最凶,就是她开的大叉车,现在还停在石家门口,谁敢去问话。”
“停在石家?还没走吗?”
涂子录稍作惊讶,也不晓得是发自真心,还是觉得自己话题进行到此刻,惊讶是必须的。
“是喔,谁知道呢,那几个女疯子家家户户贴告示,说什么真相长真相短的,年轻的女疯子还嚷嚷着啥来着,哦,素材已经收集完了,会写报道,让全世界人都知道这个村的人的嘴脸——也不懂啥时候收集的,但我估计着,她们说的是真的,因为石家那个半死不活好几年的老婆子,上个月突然走了,就像是知道石像被砸可以瞑目了一样。现在那群人没走,因为还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做丧事,可能也要把石家剩下的人也都接到城里去住大房子,啧,真羡慕,我怎么就没个发达了还念旧情的亲戚。”
阿姨说得口干,把烟丢地上,踩碎了烟灰:“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石家那个小姑娘吗?”
涂子录和蓝点闻声回头,看见了一个穿着灯芯绒背带裙的小女孩。
她是石梅和石兰的曾孙。
距离上次见面,才堪堪过去四个月,蓝点依旧记得这双坚毅清澈的眼睛。
阿姨悄声说现在没人敢惹石家人,叫他们自己找去庙里的路,她先回车上抽会儿烟。
石小菊紧紧抿着嘴唇,径直走到石像原本的位置前,蹲下身,用指尖轻轻触摸那圈泛白的印记,仿佛在确认什么。
涂子录看向蓝点,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问些什么。
蓝点摇了摇头。
石小菊蹲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站起身,然后转身,重新离开了这个地方,整个过程,她都旁若无人,直奔目标,达成目的后就自行安静地离开。
蓝点注视她的背影:“也许她每天都会来。因为怕这一切都只是场美梦。”
“不好奇剩下的事吗?”涂子录问。
“石梅和石兰得偿所愿,这就够了。小水鱼和星期八的友谊只需要点到为止。”她有些疲惫,抬手,伸了个懒腰,“我们回去吧。”
才伸了一半,手腕就被涂子录中途拦截。
蓝点恼道:“能不能别随便牵我的手。”
“那你就能随便亲我了。”
一句直击蓝点的命门,她的脸颊升温,熟到可以煎鸡蛋,语无伦次:“不是说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谁知道你真这么不负责任。”
“我最近真是听不懂你讲话了。”
蓝点叹口气,开始扭那只被禁锢的手腕,想让他松手。
“是你装听不懂。”
涂子录放开了手,闹别扭般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嘛啊!才觉得你心胸宽广没几天。”蓝点一下子笑出声,向前迈进一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高三生,好好学习,别想太多。”
“是啊,学习,所以走吧。”
涂子录又一下握住蓝点停在他右肩膀的手腕,然后慢慢往下滑,最后牵住了手掌。
“回家?”
“不是,去拜一下。”
涂子录付了香油钱,领了六根香,门口的大叔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拿出七八个打火机,找出一个有火星的,帮他点燃了。
他们照着记忆,学当时罗琳和乔明川的模样,捏着香,闭上眼。
蓝点挤着眼偷偷看他:“你根本没许愿吧?”
“你不是也没许。”
“项羽说了,人定胜天。”
虽然这话由她引用毫无说服力。项羽的“人定”是大风大浪下轻舟渡河,大败秦君;她的“人定”是尽量别睡到六点五十分才起床。
她补充道:“我又不信这些。”
“所以,也许我们早就知道了——那天你问的问题,宗教靠什么征服人心。”
蓝点一头雾水:“什么啊?”
“相信。”涂子录睁开眼,“你相信了什么的存在,什么就会成为你的教义。”
何处晚钟敲响,激起群鸟四起,香灰软塌塌地落下来,在地上碎成眼泪的形状,涂子录手上的三根香变成了六根。
蓝点放下空落落的手,苦笑了一下。在现实世界里,那三根香从未出现在她手里过。一切都是假的,没有的,无人见证的,她想象的。
“阿点,我相信你的存在。”
她愣愣地看向他。
外婆走了以后,每当太阳将房屋照得太明亮时,蓝点都觉得它们变得如乐高塑料积木一样轻飘。不自觉地会想象,假如她走进那些门里,也许会有一双大手连通房子“积木”将她带走,放进白雾弥漫的虚无之中,无法挣脱,无法回家。
反常,却又如同本能,她开始为光明与温暖担忧,认为这种幸福感是会被剥夺的,就好似只有铅灰色天空下的建筑才拥有地心引力,只有沉重永恒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己踏实地存在着。她与冷色调相爱,她在冷色世界中毁灭。
然而,就在蓝点第不知多少天,再次陷入这种悲观的情绪中时,转过头,火车从幽暗深邃的洞中开出来正好到站,有人毫不犹豫地拉起她的手,说“我们”,说“所以呢痛吗”,说“相信”。
从冷色世界而来的还有一辆带她走的火车。
开到哪都好,总之带我走吧。
因为你的相信,我也成为自己的教义。
从庙里去找阿姨的途中,蓝点觉得一只手被牵累了,自觉地换了一只手。
涂子录用余光瞄到,眉眼一弯,笑得特别好看。
她被这个笑容晃得发晕,心想,别人看到的都是班长和小屹耳刘,她看到的是涂子录。会有小脾气,会笑得很傻,或说一些莫名其妙没道理的话,这些样子都只在她面前展露,仿佛是她的专属。
这个想法让蓝点有点鄙夷自己。
“现在的天是什么颜色?”
橘黄色。她知道。
“嗯……还记得去年运动会,郑写折给你的那只气球狗吗,后来被薛熠抢走踩爆了,就是那个颜色。”
“哦,那看来今天我有点不准了,我看到的是粉红色。”
蓝点不是有野心的人,从来没有想得到或拥有什么东西过,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比起期待天气如何,她更期待的是,他抬起头认真思索要怎么形容告诉他的模样。
在那一刻,天空属于你,而你只属于我。
下山的途中,涂子录熬了几个大夜,现下放松便困极了,头一点一点的,撑不住了就歪在一边。蓝点虚空地抚着他漂亮的眉眼和鼻子,小声地说:“那个瓶子不要给蓝星了。”
涂子录没有睡着,轻哼道:“嗯。”
蓝点笑着捏捏他的手,看向烧得正旺的天。
永远不可能了,要是能长久就好。
让我长一点,久一点地停留在这里。
下山,与阿姨的儿子合影,便民小巴士,转了三次公车,他们千里迢迢地回到市中心。
蓝点一抹额间的汗,很贴心地给了一个建议:“其实没人的地方也未必只有宇宙,你可以考虑进深山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