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李将军他......率领三千精兵,潜入敌人阵营,试图劫粮,却......却......中了敌军圏套,全,全军覆灭......
无,无,无一人生还。”
萧予安猛地睁眼,一撑身子蓦地站起,呼吸急促,嘴唇苍白颤抖:“你......你说......什......”
一句话未完,萧予安突然猛地咯血,腥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吐出,洒落一地,点点触目惊心。
“皇上! ! ! ”四周有人在喊。
萧予安捂住溢血的嘴,只觉得耳鸣头炸,什么都听不见,心底似有一股郁结之气,堵得他浑身上下都在绞疼。
怎么会这样?
李无定不是男二吗?
他怎么可能死?
为什么没有叛变,为什么全部战亡了?
蓦然之间,萧予安眼前晃过红袖的身影,她站在窗前,梨花似雪飘落无声,她转头对萧予安笑,“皇上。”
萧予安猛退一步,再一抬头,眼底全是无助和绝望。
是他冥冥之中,又改变了什么吗?就像红袖身死那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只是想护住北国,可是为什么每次都有更多人因此殒命?
嘶嘶耳鸣在萧予安的脑海炸开,像桀桀的诡笑,嘲笑着他的无能,嘲笑着他的肩上又多了三千条命债。
连日的操劳和打击接踵而来,萧予安终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月,霜降大寒。
谢淳归领兵负隅顽抗整整两个月,终是败下阵来。
北国再无力回天。
两日后,数万铁骑,兵临城下。
5、
萧予安几步走上前,声音因为惊讶而断断续续:“赵公公,你为何......为何......还没走。”
“皇上啊。”赵公公的声音沧桑沙哑:“皇上都没走,老奴怎么可能走昵?”
萧予安一瞬动容,连忙让赵公公快进寝宫。
赵公公瞧见萧予安身上的衣裳穿得乱,连忙替他将衣裳整好,皇上衣裳的穿着繁缛,赵公公低着头,像平时那般尽心,仿佛今日只是平常。
“赵公公......你会怪我吗?怪我当初没听你的话吗? ”萧予安深吸一口气问。
“皇上,老奴老了,太老了,记不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让皇上如此牵挂了。”赵公公说道。
萧予安如鲠在喉,嗫嚅半天,说不出话来。
“皇上,等等您,真的要......”赵公公话没说完,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声声仿佛从胸膛中发出般沉闷。
萧予安连忙伸手给他拍背,赵公公惶恐不已,连忙制止。
萧予安无奈收回手,轻声道:“要的,只愿南燕国敌兵毋伤我城中百姓,赵公公,你还是走吧,这里真的留不得了。”
赵公公的背突然更佝偻了,他像绵绵细雨中燃尽的火堆,只剩一些不可复燃的余灰,他颤颤巍巍地说:“皇上,让老奴再给皇上束一次发吧,像皇上小时候那样。”
萧予安点点头,随手拉过一把木椅坐下,凌乱的寝宫,赵公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灰色的发带,他仔细地将萧予安的头发束好,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般长吁一口气,赵公公俯身跪拜下来,而后转身走出寝宫。
他拖着身子,迎着风雪走啊走啊,天地之间,他的身子显得那般瘦小单薄,他就这么一直走到宫殿外,又走到祭祀天坛,声声咳嗽从那九十九台阶蜿蜒而上,几乎要了这位老人的命。
赵公公站在天坛上,而后虔诚地五体投地,恭恭敬敬地将头抵在地上,他说:“我赵某,入宫四十载有余,侍奉三代君王,承蒙皇恩,此生感激,愿黄泉之下,能再伺候先帝先皇,今,知天祭祀需要活祭,但求苍天能听老 奴一言,不求小皇上此生再荣华富贵,只求他能安康一生,无大愁,无大病,老奴愿以身祭祀。”
说完,赵公公慢慢站起身,他的膝盖骨因为寒冷发颤作响,他站在祭天坛上,迎着风雪,而后毫不犹豫从坛上跳了下去。
腥红鲜血洒在杂草上的一瞬,萧予安头上的发带突然断了。
萧予安一头青丝悉数散落,他怔愣片刻,俯身捡起灰色发带,与朱红发簪和白玉发簪放在一块,又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衣裳里,而后双手捧着国玺和北国地图一步一步向皇城外走去。
北国的风雪,凄厉地哀嚎着,朔雪纷纷,皇城千户人家,不见一人影,户户门前立着白幡,宛如一座静默千年的死城。
萧予安踏着积雪慢慢往城门走去,他只着单薄白衣,寒风刺骨,一点点无情地带走他身体的温度,萧予安轻喘一口气,喉咙干涩作痛,四肢渐渐麻木。
但是他不能停下。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哭泣呜咽声,那凄凄哀哀的哭声一路将萧予安送到城门口。
萧予安站在深灰的城门下,极目远眺。
远方,是已经能看清大概模样的南燕国军队,浩浩荡荡的军队隐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轮廓恍若不过是北国的一场噩梦,萧予安呼出口白雾,低下头,一下下慢慢擦去手里国玺上的积雪,而后再次慢慢走向南燕国军队。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萧予安每走一步,脚下踏着的积雪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是曾经为北国浴血杀敌、战死沙场的将士们发出的恸哭哀嚎,昭告着他们的不甘和流尽血泪的悲哀。
萧予安走到南燕国军队前,双手高举着国玺和地图,作势跪下。
在他双膝落地的那一瞬,萧予安听见北国在他身后崩塌的声音,像雪落般无声无息。
萧予安跪拜在地,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喊:“今,亡国罪人,免冠去冕,听候发落,交予国玺地图,勿伤我城中百姓一人。”
6、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高歌送粮的雪夜,前方是火光冲天燃起的滚滚浓烟,后头是没有及时送到的粮草牛车。
城中的副将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说出的每个字都浸满鲜血,声声落在谢淳归心里,比这世间任何一把刀都锋利,他说:“谢将军,聂二副将被晏河清活生生斩了双手!割断喉咙!他的将士突破重围拼死逃回告诉我们,李将军他们去夺粮草,被困敌军军营,身陷图圄,最后被晏河清一把火全都烧死了!!全都啊!!! ”
那日副将绝望的哭诉还清晰地在耳边回荡着,谢淳归狠狠地掐着自己,把胳膊掐出触目的黑紫色淤青,这才稍稍控制住情绪,他站起身,一步步往谢府正厅走去,每走一步,都带着当年拼尽全力想要将晏河清斩杀马下,想要将南燕国抵御在疆土外的绝决。
可是最后,他还是战败了,他终究没能护住北国。
谢淳归慢慢踏入谢府的正厅,这里已经变成了灵堂,灵堂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二十几座牌位,灵堂后,堆满了落灰的棺材。
谢淳归听见那日自己奔赴战场,自己的母亲对他说:“幺儿啊,你可记得谢家家训?”
谢淳归说:“母亲您放心,孩儿牢记在心。”
母亲点点头说:“我们谢家,世代忠良,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都战死在了沙场上,无愧忠心,你可不能丢了他们的脸。”
谢淳归说:“母亲你放心,敌军若想踏入北国,定得从我的尸骸上踏过去。”
母亲摸摸他的头发,柔声说:“如果真有那天,别担心,黄泉路上,不会孤单的。”
时近黄昏,残霞如血,谢淳归在二十几座牌位前挺着背脊跪了下去。
母亲的忠言和今日那人说百姓吃饱是天下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明明有着天壌之别的两句话,却没有一人是错的。
谢淳归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抬眼,竟在灵堂上看到了自己的牌位,他站起身轻抚牌位上的字,又匆匆走进后堂。
后堂凌乱地堆着二十几口棺材,景象十分骇人,棺材中的亲人早已变成了一具具白骨,谢淳归一个个找去,终是找到了刻有自己姓名的棺材,他用尽全力打开,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本残破的家训。
谢淳归颤抖着双手拿起家训,翻幵第一页,上面只写了一句话:谢家子孙,与北国生死与共!
谢淳归终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他慢慢地爬进棺材里,抱着请帖和家书,蜷缩起身子,几乎哽咽得要背过气去。有穿堂风撩过,鸣鸣之声凄凉哀伤又无力。
7、
谢淳归双眼血红,死死地攥着萧予安的领子:“皇上,你在做什么啊?你不记得了吗?就是他杀了北国的将士们,就是他亡了我们的国家啊,你不应该恨他吗?你为什么不恨他啊?皇上您还记得自己姓周名煜吗!你是我们的皇上啊!你是北国的皇上啊!”
萧予安说不出回答,他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喃喃着对不起,一声声,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如今终于受到应 有惩罚,只剩无尽悔恨和无人原谅的罪孽。
“够了!皇上您为什么要一直道歉啊!为什么啊? ”谢淳归嘶吼,却又迟迟得不到答案。
寝宫外忽然传来破门声和急急的马蹄声,还有薛严的喊声,看来护驾的将士已经匆匆赶来。
谢淳归面色沉静而且极冷,他拿起还滴落着晏河清血的匕首,正欲冲出门,被萧予安一把拉住,萧予安恳求地大喊:“别去,会死的!!!淳归走吧,能走得掉的,肯定能走得掉的,回桃源村吧,回去吧。”
“皇上,已经回不去了。”谢淳归摇摇头,将手慢慢抽回,他的语气明明那么平静却显得如此残忍,他说:“皇上,谢家子孙只有两种下场,要么终老在北国的盛世中,要么战死在沙场上,三年前没能和兄弟们一起走,如今,我该去追赶他们了。”
说罢,谢淳归就义无反顾挥着匕首冲了出去,绝决得令人寒栗。
萧予安一下跪在地上,他靠着脑海中最后一根没有断的弦,回身继续给晏河清按住伤口,一遍一遍喊着让他不要睡,再然后,就有人闯了进来,有人将萧予安一下制住按在地上往外拖,有人匆匆上次替晏河清治伤止血。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哑了声失了色,只剩下混乱和狼藉,萧予安想要追问晏河清有没有事,却被人狼狈不堪地拖出寝宫,寝宫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薛严脸色带着后怕的惨白和怒意,萧予安被押到他脚下,听见他说:“北国君王,你好狠啊,利用皇上对你的真心,与北国余孽一起刺杀皇上,你怎么能如此恶毒啊?”
萧予安没有回答也没有辩解,他蜷缩在地,连鸣咽都哭不出来,他狼狈不堪,浑身都在疼,四肢都在痛,他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可又不知从何处去找答案。
或许从他自以为能护住北国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
薛严向来做事干脆果断利落,他知道,北国废帝已经再留不得了,之前晏河清的一意孤行在旁人看来还能称得上是千古情深,但是若是被人刺杀后还留人在身边,只能沦为笑柄!
今日,北国废帝,一定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