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家,来不及过多叙旧。就马不停蹄地接手成戌无能为力或还没解决的差事,只为了能早点出土……
其余几个熟人见他方脱身就这副样子——不要钱不要命,白送上门。
无不啧啧摇头,也算吃了人间的苦,还是这般莽撞。
他管不了这么多,不在殿下的身边的每时每刻都让他后怕。
他不在的这几年,成戌成长很快,做事没太让人操心。只是仍有些他制服不了的恶鬼,等着李长流回来审,其中就有他在旧城虚与委蛇的恶鬼中位列第二的鬼头子——有司。
他拒不认罪,也不愿入轮回,提出要见他一面。
当判恶官踏进牢狱的那一刻,有司坐在幽深的牢狱中,闭目不语。
阴曹地府没他想的那般可怕,却也没多好。
他独坐无声沉寂的地狱中,熟悉而陌生的人站在铁杆外,平静地审视他如今的狼狈。
他生前所做的恶事,并不足矣他在牢狱待这样长的时间。只要他认罪,老老实实一年刑罚就可以投胎转世,虽不会是什么好胎。
偏偏他不认。
“还不走,是等着宜付下来团聚吗?”
有司霎然睁开眼,有些愤恨地看着一门之隔的判恶官。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落到他曾经视为血亲的异姓兄弟手里。
李长流环抱着手,冷声道:“你以为不认就能躲?我手中罪证,足够将你受刑,到时候,魂魄受损,轮不轮回可就由不得你了。”
有司看着他,紧闭的嘴唇微张:“那我宁可身死魂消。”
“他也拒不认罪,到死都认为自己没错。他觉得胜者为王,既有能力得到的想要的一切,为之付出行动,是理所当然……”李长流指了指隔壁牢房,停顿片刻,又道,“知道他是谁吗?澧国国师,方朝仲。你的仇人。”
若不是李长流亲眼所见他早就身死魂消,他都有些怀疑如今的什么城主是他搞的鬼。
不露面,处心积虑地撺掇城中鬼的愤恨,真不知他安的什么坏心。
有司瞪着隔壁早就空了的牢房,眼底血红,周身怨气横生。
判恶官残忍道:“你现在,和他当初那副样子有何分别。”
有司长睫微颤,萦绕在身边的黑气陡然消失。
李长流沉默地看着他的变化,不说话。
眼前逃窜多年的鬼魂,不管他甘不甘愿,到了地府根本跳不掉。其实本不需要提到那个狗屁国师,将他们两人挂钩,对有司来说太过残忍,这种方法让他平静下来也不够温情。
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是人,鬼讲什么人情。
“到了这儿只有两条路,新生或死亡。我再多给你一日,不想多受几年苦再上路,就洗心革面早日入轮回道吧。”
他转身欲走,不再纠缠。身后响起他倔强到含着血的徒劳反抗。
“我不轮回!”
李长流停下步子,回头看着他,无谓道:“随你。”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们笑话。”
一等再等,他终于问出自己入狱以来最想问的一句话,以质问、愤恨的口吻。
阴司的官场比人间更多了一分自在,他官服在身,权势在手。难怪对阴司的态度这般奇怪,他不杀人,是早知自己有退路吧。
一直在旧城不知忍着怎样大的笑意,看他们如热锅上的蝼蚁般,反复折腾,都是徒劳。
他再次停住,转过身看见有司自嘲地笑道:“装的真好啊,好到我进了地狱,才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
地狱地狱,他们总把这个地方说得恐怖如斯,李长流对此没有太多同感,甚至有些不快。
他在这个地方长大受到各路鬼神关怀和照顾。当一个人,诋毁你的家园,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赞同的。
就像他刚刚有一瞬间不明白。死到临头了,有司何必再问这一句多余的话。
但他现在,好像对地上人的想法更清明了些。和人间比起来,他认为的家,在别人眼中确确实实是令人恐惧和害怕的黄泉。
他也不是没心软过,劝他们少做恶事,平静地接受死亡。生死已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不如安安分分地等着城破的那一天入阴曹地府,轮回、谋官都还有一线退路。
只是仇恨、不公将他们的双眼蒙蔽,失去理智,殊死一搏。
既然没拉上来,就没什么好多说的。
“欺你瞒你又怎样,阴谋阳计又怎样?你敢说在知道本官身份的那一刻,你不会先杀了我吗?”
会吗,有司扪心自问,短促一笑:“城外皆为敌,杀你,不足为惜。”
他走近,沉声道:“那便是了,问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什么。要怪就怪,这么多人,你偏偏要来杀我。落在我手里,算你倒霉。”
他没有直面自己的问题,再问,就显得好像自己很希望他曾有真心相待的时刻一样。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是他不甘就此消失,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事情。
有司望着地底深渊般根本无路可逃的地府牢狱,不知怎的突然想到那天在他手上逐渐没了气息的李长流。那么真实的窒息,真实的痛苦、绝望……好像真的死了一样。和他们夺皮时,任刀枪剑戟过都无关痛痒的人身不同。
那时,他大抵是怎样的心情……
有司紧紧抿着唇,避无可避地闭上眼。
宜付悄无声息从身后出现,在小鬼重围中恶狠狠地掐住江执的脖子。江执持剑划向他的手,他也不惧,生生拦住。
两人僵持不下,那些神志不清的小鬼又上前扒住江执的四肢。
叮铃——
空旷的山野坡路,突兀的响起了铃铛。
这种铃铛的声音格外绵长,好像含着勾人的丝线,是地府拘魂使的魂铃。
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些小鬼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停住动作。
定力微弱的鬼不受控制地凭借本能反应往铃铛的方向走,一些还算清醒,明白这铃声代表鬼差索命的鬼魂霎时化作无形逃窜。
宜付制住江执,死死地盯着面前有铃声方向。他忍不住发笑,千呼万唤,终于来了。
沉寂的长夜中,清脆的锁链自他身后袭来。
狡诈!
宜付快速反应过来,转身把江执挡在面前
在链子猛然消失的那一瞬,他看着暮色中的黑白剪影,笑容不断放大。
宜付往前推了把江执,扯掉他脸上最后一层遮掩。邪风托举面沙在半空,快速地燃烧,照亮这方小地。
他嗤笑道:“怎么样,是这个人的吧。化成灰我都认得的,澧国二殿下。”
店家从山坡犹豫着要不要爬出来的时候,将宜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传闻,他听得到的太多了。倒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客栈会迎来这尊大佛。
他不禁疑惑,他到底回来干什么呢?
杀鬼,还是等鬼杀他?
江执顿住,长剑在两人僵持中早被他收起。他只能无力地去拉拽宜付制在他喉间的手,这点力气对宜付来说,轻如鸿毛。
江执并没有太多顾虑,他接了附咒的长剑,支撑不了多久,对李长流也没什么威胁。
只是,该快刀斩乱麻的。看着熟悉的身影,江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