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关思弦道别后,邹池当夜便离开了余杭。
他最初来到余杭,是为了复仇。
只是双脚不由自主地,竟走到了一处许久不曾去过的地方,直到城外南边的田野映入眼帘,才如梦初醒般停驻。
他曾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朦胧却深刻的孩童时光。
邹池曾以为,当自己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会愤怒,会自嘲,兴许会在满腔复杂的情绪中,找到一丝已然淡忘的悲伤。
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片不见尽头的稻田。时值初春,陌生的影子在稻田中忙碌,在一片片水田中栽下青葱的秧苗。
而当初那间又破又小的草屋,早已不见踪影。
邹池平静地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转身离开。
他还有事情没做完。
那个年幼的男童,早已死在得知一切真相的那天。勉强算作是故乡的余杭,不值得他过多停留。
他带着狮子猫若雪,独自策马三日,终在皇城郊外与另一拨人汇合。他并不属于他们,站在人群当中也总有些格格不入,却不至于引人怀疑。就连几人腰间佩着的红柄长刀,都并无二致。
而他的下一处目标,便是皇城郊外的破落院子。
当年离开余杭后,他曾在这里挣扎了好些年。
那时的他折了半条命,才好不容易逃出去,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更不会想要再次来到这里。
但如今的邹池,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力反击的孩童。
正如他预料的一样,整座院子空荡荡,就连当初挤满了人无处落脚的地牢,如今也是空空如也。
只留下一个护院驻守,为悄悄离开的人通风报信。
邹池记得这张脸。
他死也不会忘记黑暗中那张狰狞的面孔,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拳脚。一切不如意连带着与生俱来的恶意,全部被眼前这个男人发泄在他的身上,在她他们的身上。
风水轮流转,现在男人落到了他的手里。
地牢里的鞭声响了整整一夜。
他的手中是曾经落在他身上的鞭子,细长却坚韧的,带着小刺。
到最后,黑暗遮住他眼底的阴霾,他几乎失去理智,分不清是在逼问线索,还是单纯对当年苦痛的报复。
这间地牢他再熟悉不过,即使离开了五年也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即便从前挤满了的少年孩童,如今已经不知踪影,整间暗室冷清空荡,散发着阵阵寒气。
他曾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痛苦的日夜。
灌进口中的药液溢满他的口鼻,满腔酸苦占据他的所有感官,直到多年后午夜梦回,仍旧会被自己求生的意志唤醒。
少年们浑身颤抖着缩在一起。
好冷,全身上下如坠冰窟,可背后紧贴着的同伴却是火一般的滚烫。
如果他们勉强算是同伴的话。
但只不过是一群被迫关在一起的受难者。
每个孩子都在挣扎、痛哭,有些早已嘶哑的嗓音,有些只剩下低声啜泣的力气,更有些在挣扎抽搐中逐渐平息,再也感受不到痛苦的滋味。
幽深的地下室没有窗,邹池看不见阳光,亦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被人抬出去的尸体提醒着他,自己又活过了一天,却不知道下一个被扔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好多好多次,他几乎就要撑不住了。
身上的破旧衣衫泥泞不堪,呕吐物的酸臭、尸体腐烂的气味、药液未散去的苦涩相交相融,将所有人围绕。
不断有人被扔进来,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孩子们的叫声哭喊怎么也传不出地牢,就像那里的孩子永远走不出去。
那是人间炼狱。
被抓进来的孩子只有两种结局——死在那里,或晚一些死在那里。
邹池几次撑不住想要给寻死,却还是活了下来。他不再抗拒灌进口鼻的药液,甚至恨不得毒药可以带走他的性命,了结这看不到尽头的苦痛。
但上天好像偏偏要戏弄他,竟让他活了下来。
当他终于躲过护院的巡察侥幸逃了出来,挣扎着头也不回地冲进深林。他发着高热,浑身青紫,但磕磕绊绊的脚步根本不敢停下。
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身处何处,直到尖锐的枝杈划破脸颊肩头,直到昏暗的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敢相信,自己逃离了那个炼狱般的地牢。
而此时距离他被抓去林中孤院,已经过了整整五年。
时隔多年,他终于有勇气再次面对那段曾经,为复仇再次找到了这里。
可是那个封锁所有哀嚎声、葬送了无数条生命的院落,却已经荒废。
眼前奄奄一息满身血流的护院,是他多年恨怒的唯一落点。
邹池站在地牢的中心,当年的恶臭从记忆深处返了上来,迅速侵占他的感官。
血的腥味,药的苦涩,汗液与呕吐物的酸臭,尸体腐烂的恶臭,不绝于耳的哭喊呜咽,护院们的打骂,药瓶打碎的刺耳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