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黑漆描金长桌上一对碧玉茶杯,于仕杰已离去,杯中的茶水冷透。李承冕立在桌前默了片刻,忽而发狠将茶盏掼开,青翠剔透的茶杯砸在地砖上登时四分五裂,一如此刻他胸腔中一颗被绞碎了、割烂了,鲜血淋漓的心脏苟延残喘。
前几日断断续续的雪粒子终于下大了,大雪纷飞将世间蒙上一层无辜的莹白,似乎这天底下所有藏匿在心中的秘密皆暴露无遗。
他望着窗外呆愣了一阵,径直走出门去,只着一件单衣立在大雪中,寒风刺骨,大雪砸在身上,不一会儿衣裳湿透了黏在身上,冻得皮肤生痛,好似只有这点肌肤筋骨的折磨才能消减心中的难受。
“陛下怎能这样赤条条站在雪中!您受了风寒可是要了老臣的命!”曲太医得了令风尘仆仆而来,一进门便瞧见李承冕不顾死活站在寒风中,登时吓了一跳,放下药箱连忙托起李承冕的双臂朝屋子里送。“院子也没个知心的来劝解一番么?到底遭了什么祸了!”
李承冕别开曲太医的手势,颤着声问道:“和光二十七年,先帝究竟为何而死?薛见微怎会早早预料先帝的死因,甚至还提到了你会阐明陛下死因,个中缘由到底为何!”
“陛下莫不是让风吹糊涂了,怎会有人未卜先知?”曲太医避开李承冕的视线,继而好生劝解起来,“天大地大也没有陛下的龙体重要,陛下莫要拿自己的身子遭罪。”
雪势不缓反增,李承冕的眉毛挂上绒雪,乍一看竟像是花白的眉发,“你也不想薛见微死,对么?只有解开以前的恩恩怨怨,她才能活下去,否则她这般将性命弃之如敝屣,定然是打算带着所有的心事离去,打定主意一人承担,朕发誓,无论真相如何朕绝不惩责过往。”
寒风肆虐,曲太医到底上了年纪,浑身直哆嗦,只能将两只手笼进袖子里取暖,“陛下,老臣小女与薛见微知己一场,老臣早已将其当作自己的女儿,必然不忍看她如此磋磨,可当年之事凶手已被诛杀,案册上写得明白,何曾有所隐瞒?”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承冕环顾四周,忽而惨笑一声,“那日率先出手的并非薛见微,也非杨慎良,而是朕,朕提着亡母留下的匕首想要结果了李鼎,是薛见微刺伤朕在先,杨慎良不过是无辜顶包之人,没有杨慎良,李鼎也得死。”
李承冕伸出手抓住曲太医的肩膀,一口气说完,竟像是泄了气一般跌跪在地上。两只手插进地上的积雪,发狠锤了一拳,炸开一堆冰碴子渗进脸上。
也许是气温过冷,亦或是此间的话语令人震惊,曲太医长须颤颤,他双目涣散喃喃道:“难怪...难怪...还以为是我来迟一步……”
一宫人进来呈上一封信,躬身道:“陛下,百里加急一封密信。”
李承冕撑起身子接过信,沉声道:“下去吧。”
那宫人见李承冕浑身湿透正欲张口劝阻,接了李承冕寒森森的一眼,赶紧闭嘴行一礼退了出去。
是闻渊的信,短短几句,大概言明张群玉以死相逼不愿离开垚州,他只能就地审问张群玉可有解救的法子。
最后一点希冀犹如暗室残余的一截蜡烛,耗费心气终于燃尽,眼下一片黑暗,灯灭烟消心死灰。
李承冕笑道:“罢了,终究是造化弄人,朕只有去阎罗殿看看,能否捉到薛见微的魂魄问个清楚。”
“快婿如子,臣是将闻渊看作半个儿子的,霁明一走,这半个儿子渐渐也就成了老臣夫妇两人的依靠。但总有从中作梗之人要绝老臣之后。”曲太医浑浊的眼睛绽放出一丝狠戾,“即使重来一遍,老臣还是会这么做。”
“那不过是老臣这一辈子,最为平平无奇的夜晚。薛见微手拿传国玉玺不期而至,与我坦言,她要保你夺得宝册,老臣只需略施手段,将致命毒药浸湿长衫,不足一刻即可要了那心狠之人的性命,何乐而不为?臣的女儿被他的贼子害死,连臣的儿子也要不人不鬼地活着,天道何在!既然没有天道,那臣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替天行道!”
李承冕久久不语,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朝野上下,盼着李鼎死的不在少数,但能出手的寥寥无几,竟然阴差阳错在这屋子里凑齐了。
曲太医微微一笑,“陛下该不会要问老臣,薛见微为何偏偏要费尽心血保你夺得宝册吧?父母之爱子,愿为其牺牲一切,更何况夫妻之间。”
李承冕咬紧嘴里的血肉,丝丝绕绕的血腥之气排山倒海而来,将心中的苦涩卷走,留下怪石嶙峋的海底,沟壑纵横,千创百孔。
“容老臣先把脉看病,什么陈年旧事也不如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要紧,老臣已经失去了一对儿女,经不起折腾了。”曲太医弯腰拎起脚边的药箱,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迈进大殿里。
飞舞的大雪很快将脚印掩上,李承冕发力锤了锤心口,勉力喘上一口气,他昂首望天闭眼默了片刻,跟着进了大殿。
他自奉人死灯灭,自问从不信鬼神之说,可那一刻,李承冕忍不住虔诚祈祷,“母亲,您在天有灵便救救孩儿吧,孩儿愿用余下的所有阳寿交换,求她醒来。”
大荀的永年六年,是在一场天女下散花的飞雪中落幕,雪消冰又释,景和风复暄,永宁七年终于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