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藏锦恍然想起,一百多年前,那个时常令他夜半惊醒的噩梦。
那个毁了容,皮肤苍白生皱,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一段一段,和着鲜血黏在身上的女人,两眼无神地踢掉脚底的圆凳,脖子上捆着一道长长的白绫,在他面前吊着。
他一边止不住地掉眼泪,一边捡起落在地上的白绫,跑过去怯生生地喊:“娘,你醒一醒,是我呀,阿锦。”
每当这时,那个女人就会从悬梁上起死回生,扑上来拼命地掐住他的脖子,就像小时候她挨完打,将林藏锦从床底下抓出来,要将他掐死却又不敢狠下心时一样。
林藏锦从小就知道母亲恨他,恨他那张与自己极为相像的脸,恨他那和父亲一样的姓氏与血脉,可是她依然会在夜里温柔地唱曲给他听,给他讲凡间流传的小故事,将他丢出家门的时候,眼里又充满了渺茫的希冀。
他曾发誓拜入仙门、学成归来后,杀了所有欺负过他娘的人报仇雪恨,但当他真的成为了无人敢招惹的万剑宗长老座下首徒,终于有机会下山了却前尘事,赶到家门口时却发现林家早已被满门抄斩,连半个遗物都没能留下。
听邻里说,他娘在他离家的当夜便上吊自杀了,林家的人嫌她晦气,将其尸首丢在荒郊野外,任野兽吞食。
他回来了,却什么都没了。
连带着那份无处安放的仇怨,也落了个空。
当时尚且年幼的他想,要是他能更强大一点就好了,要是他早一点回来就好了,要是他有能力一直留在想保护的人身边就好了……
不知为何,他分明已近百年未曾再想起这些旧事,甚至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然而此时此刻,心中却莫名溢出了丝丝缕缕的疼。
在岁晚青正要起身时,却猛地被他抓住了手腕,五指紧扣,攥得人生疼。
林藏锦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神色却有些阴鸷:“你又想丢下我逃走吗?”
这个“又”字,让岁晚青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
“岁晚青,你知不知道千万年前,我第一次发现你不见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察觉到岁晚青有些不适地挣动了一下手腕,他却攥得更紧,像是要将其融进血肉那般,“书上说凡人身死会去往阴司,踏进轮回,我想去阴司找你——可是你说,你会回来的,让我等着,我便等了你三百年,连渡劫之前都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惜命得很,生怕稍有闪失,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说你对这个世间毫无留恋,那我呢,你也不要我了吗?”
岁晚青叫那道滚烫的视线盯得无所适从,霎时心跳飞快,几乎要喘不上气,但多少发现了端倪,拧紧眉心问道:“……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林藏锦道:“属于顾青山的,全部。”
没有给岁晚青反应的时间,他毫不费力地将人拽到怀里:“我记得你和我说,我们上辈子是故交,是好友,那你不妨猜一猜,当年在神殿里饮下一醉倾仙之后,顾青山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从他颠三倒四的称呼里,还有不轻不重地落在耳边的那道自嘲似的低笑里,岁晚青感到他的状态很不稳定。
“小锦,你冷静一下。”岁晚青呼吸一滞,抬袖扶住他的胳膊,这才堪堪支撑起平衡,垂眸看向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长睫微颤,语速飞快道,“这酒里融了星宿的妖力,有很强的致幻作用,你可能会受其影响……”
林藏锦没有听他的,心里水波不兴。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牵着岁晚青的那只手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从身后将他牢牢箍在怀里的双臂。
岁晚青只觉得身后那人冰凉的发丝滑过他的后颈,然后将头搭在了他的肩上——这是从前,顾青山睡觉之前缠着他讲话本子时习惯性的姿势,他的声音出奇得平缓,语气有些冷意,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慰藉。
像是要撕扯开他为自己精心搭建的那层茧房,要将他从黑暗无光的长夜里带入温凉的月光之下,将他从无所依傍的虚空中拉入红尘万丈的浮世轮回。
林藏锦道:“我很冷静。”
那件事藏了千万年,他从没有机会说出口过。
年少时不知,不问,亦不敢想,等他总算想明白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等了很久,但只等到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结局,等到了转世之后的记忆全无。
观井时收回的那一部分记忆里,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念头,变得愈发浓烈。
“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他神情认真道。
他尚未将话语挑明,岁晚青的心中却已渐渐漫上一丝惶恐,仿佛有什么无法遏制的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岁晚青心里杂念横生,压抑多年不堪言说的千头万绪,此时此刻仿佛被揭开了封印,急不可耐地从心底蔓延而出,将躯壳与灵魂从里到外缚得密密麻麻。
他止不住地去想,到底有什么事是必须要让他知道的呢?
总归不会是钟情或是属意罢?
记忆里倒是有一日,顾青山曾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过“喜欢”二字。
不过,还没等他从怔忡中转过神来,那少年便又郑重其事地补上了后面的几句:“我也喜欢长安,喜欢殷姐姐,喜欢阿鹤。”
“先生,若是大家能永远这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就好了。”
“……”
比起想象中的那些话能从林藏锦的口中说出来,让岁晚青觉得更为荒谬的是,他自己居然也真的心生期待了。
似是认命那般,岁晚青闭了闭眼,缓缓地叹息,答道:“好。”
眉心传来细微的刺痛,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带入一片识海浩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