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青走在一条漫长的石径上。
暮霭沉沉,将山林衬得静谧,两侧的参天古木自然而然地将这条石径小道让出。
他并不知晓这条道路将会去往何处,他只顾步履平稳地往前走着,直到走向林深处,直到走向前方看不到头的尽头——他知道那里便是自己此行所要寻找的地方。
不知走了多久,忽而有一片落叶轻飘飘地栖在他的肩头。
岁晚青不甚在意地拂去肩上的枯叶,抬头时却见面前出现一道铺满银杏的石阶,青砖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一直延伸向林深处。
石阶的尽头,偌大的古朴石门陡然出现在转角,好似本并非屹立于此,而是横空而出,足有三丈高。
岁晚青仰头,从薄雾中隐约瞥见门规整镌刻的“隐世居”三个字。
石门上的青苔将镂刻的图纹掩去大半,但岁晚青仍旧从中分辨出,门头所刻的乃是秘境的结界阵印。
子时已至,秘境大开。
结界自然不会阻拦他的进入。
岁晚青抬步,穿过石门。
苍穹一片煞白的冷光,照得人眼睛生疼。
再抬眸时,身前俨然立着一座云缭雾绕的世外仙居。
鹤唳清灵,人影幢幢。万千景色如画布般在他眼前铺开,人言兽语渐渐明朗起来,他观往来人迹不绝,屋舍列布,桑竹垂荫,又闻江岸烟云缥缈,流水击石,潺潺作响。
他立于石门之前,一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路过的行人见到他,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大家快看,又有新客人来咱们隐世居啦!”
“公子舟车劳顿来到此地辛苦了吧,要不要来俺家里坐坐?俺这便去备上好酒好菜!”
“公子,你这人形化得真好看,可否教教我是如何化的?”
“……”
还不待岁晚青在这“隐世居”走上几步,便被路人围堵在内,寸步难行。
此处所居之民,大多是妖。
有不少还没完全化成人形的,留着一身鬃毛,或背后长着尾巴,或头上顶着犄角,有的生着尖瞳獠牙,有的人面兽身,更有甚者奇形怪状辨不出面貌为何物。
岁晚青在他们的热情招待之下,几乎有些应付不暇了,逐个委婉回绝,又逐个道过谢,好半天才从人群中挤出来,怀里已然被他们连送带塞了一箩筐的东西。
甚至有个长着四对眼睛的美丽姑娘,往他衣襟里放了只染着兰香的荷包。
岁晚青正欲将荷包交还给她时,那姑娘早已跑了个没影。
他只好抱着一箩筐的东西继续往人群外面走,待走出人群后,他看见不远处立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童,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见他从人群中出来,那小童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冲他招了招爪,本该是手臂的地方生有一对雪白的羽翼,头戴一顶红冠,玄裳缟衣,云袖逶迤,好似振开双臂便能飞起来似的。
岁晚青走上前去,回以淡淡一笑。
那小童牵起他的袖子便要带他走,嗓音脆生生的:“是岁先生吧!快随我来,我们居士等你良久了!”
岁晚青直觉他口中的“居士”,多半就是此处秘境的主人,于是由着他领着自己走到湖边,乘一叶扁舟,悠然地飘荡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之上。
天光与湖色皆白,长堤影尽,亭台的轮廓在雾气中若影若现。
小童将小舟缓缓地划到湖中央,最后停泊于湖心亭畔。
亭台中,坐着一位故人。
小童眨巴着一双清透的眸子,抬袖指引道:“有请。”
岁晚青信步走下船,也不与那秘境主人打声招呼,只管自顾自地在那人对面撩衣落座,放在石桌上的指腹顺带轻敲两下,聊作示意。
那人正斜坐在桌旁,托着脑袋,一边举杯畅饮,一边眉目弯弯地惬意赏景,见对面有人坐下,这才投以“请便”的眼神,早有预料般道了声:“你来了。”
那人身旁还跟着一个红衣小童,须发皆红似烈火,杏仁儿似的双目各生有一对重瞳,正手持蒲扇,专心致志地将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
岁晚青的目光追随着他手里那盏酒,笑了笑道:“路过,来讨杯酒喝,不知阁下赏不赏脸?”
秘境主人缓缓放下手里的杯盏,转过头来看向岁晚青。
而此人的面貌一如其匆匆一瞥的背影般,与岁晚青记忆中的形象完全重合。
似真似幻。
竟也有几分陌生了。
许是瞧见岁晚青略有怔忡的神情,傅长安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先前为了等候秘境来客而刻意摆出来的温柔随和又讳莫如深的高人架子不攻自破,只余下心头一阵百感交集。
他掐指一算,道:“若我没有记错,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日子,距如今……已过去千万年了罢。”
说罢,他顿了顿,抬眸将岁晚青好生打量了一番:“你还与当年一样,没怎么变啊。”
岁晚青垂眸,神色黯了黯,不置可否。
他心道:哪儿一样了?
相貌没变?性子没变?还是不与他客气的态度没变?
仿佛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似的,傅长安摆摆手,像是要驱走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啧了一声道:“又自个瞎想什么呢?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这副半死不活油盐不进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不待岁晚青反驳,他坐正了些,唤来身旁那两个小童:“丹哥,重明,好生招待贵客。”
丹哥便是方才送岁晚青来这亭中的摆渡小童,重明则是亭内烧酒炉的小童。却见丹哥从云袖中取出一盏瓷杯,放在了岁晚青面前,重明低声念了道诀,酒炉内的酒水便飞入了杯盏之中。
“岁先生光临我这亡灵幻境,想必不是专程前来找我叙旧的吧?”傅长安拿起桌角的折扇,指尖轻轻抚过扇骨上镂刻的云纹。
岁晚青接过杯盏,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