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的心没来由地剧烈跳动起来,她甚至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又觉得谢载盛是不是又在捉弄她,有些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这话,是一两句就能说完呢,还是长篇大论的?若是前者,那你有话快说;若是后者,最好换个地方,我的妈妈们就在院子里,若看见你走到这里同我扯闲篇,也很不妥当。”
谢载盛便温和地答道:“或许就是一两句的功夫,或许也要说上许久,究竟能不能说完,竟是在你不在我。还是请姑娘带路,寻个方便说话的地方罢。”
前半句话让娉姐儿听得云里雾里,几乎要笃定是谢载盛新兴出来的捉弄人的手段。可他的语气之温和,态度之诚恳,简直是前所未有。他甚至称呼她为“姑娘”,要知道,平辈之间,想从谢载盛嘴里听到一句正常的称呼,简直难于登天。往日他看见自己,要么光坏笑不说话,要么用“哟”、“喂”、“嘿”之类的词代替招呼,除了在长辈面前,几时正经地喊过自己?
娉姐儿又是疑惑,又是好奇,领着谢载盛一路往南,绕过艾妈妈发号施令的回事处,绕过金桂居住的东抱厦,走到睢园的梅心亭,确认此处并无旁人,方道:“你究竟要说甚?快些说了回去吃饭,方才我看见大哥哥到旷怡斋来寻你呢。”
谢载盛便道:“最近我母亲在替我议亲。”
娉姐儿心道,此人是不是脑袋秀逗了,巴巴地等了我许多时候,走了这许多路,就为了同我说这一句?
她用看笨蛋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尽量压住心头的暴躁:“哦,那挺好的,恭喜表哥。”
这目光落在谢载盛眼中,却好像于责备之中,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埋怨与落寞,让他原本忐忑的心境奇异地平静下来,一贯充盈在他心胸之中的底气也随之归来。
他便匆忙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此时与我家议亲的,都是些榜下捉婿、贪慕名利的俗人,那些个庸脂俗粉,我谢济之根本看不上!我……”他烦躁地动了动脖子,仿佛要甩开那些绵密婉转的纠缠,“我尽力斡旋,争取了父亲母亲的首肯,终于从他们口中撬出一个承诺,使得我本人于自己的亲事之上,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如今我想问你——”
他忽地深深地看了娉姐儿一眼,眼神幽深而又专注:“如果我说服母亲来向你家提亲,你愿不愿意答应?”
谢载盛说话的时候,娉姐儿的心越跳越快,激烈得几乎叫她以为,心头的小鹿将要跳出胸腔,顺着她的咽喉一路往上,踩碎她的矜持和顾虑,代替她呐喊出一声“我愿意”。然而多年来与谢载盛唇枪舌剑历练出来的、心底残存的一丝警觉又警告她,或许这只不过是一个过分些的玩笑,只要自己微微一点头,谢载盛就要夸张地捧腹大笑。
她脑中纷乱如麻,太多的想法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快得让她用尽全力也只能抓住思绪的尾巴,最后是谨慎占据上风。
她觉得自己思考了许久,于谢载盛而言,却见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告诉你,我是不会上当的!”
面对自己一腔火热的少年赤诚,一个是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拒绝,不留任何余地;另一个更有意思,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开玩笑?这一对姐妹花,也实在是——实在是很别具一格!
谢载盛心中蓦地升腾起一簇火苗,说愤怒并不准确,说焦躁也不尽然,似乎是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头一回求而不得,隐藏着丝丝缕缕的不甘,又反而火上浇油般引起了他的征服欲:平生难得有人入了他的法眼,一个温厚端庄中潜藏着城府,静水流深,好似在水底潜泳的鱼;另一个喜怒皆形于色,鲜活生动得仿佛春日里的蝴蝶。可他伸手向深渊,鱼儿却毫不恋栈他投出的诱饵;他伸手向苍穹,蝴蝶又狡黠地翻飞,不肯落入甜言蜜语编织成的网。
算了,我懂得什么甜言蜜语!谢载盛自嘲地想着,我只不过是一个爱开玩笑爱捉弄人,以至于说话都失去公信力的失败者。
而娉姐儿却因谢载盛的沉默,复又慌乱了起来。
他眼中的黯淡与眼底潜藏的火苗,都不像是假的!莫非这不是玩笑,他真的,真的对自己——这样的少年才俊,竟然对自己……
心头升腾起的一丝小小窃喜,又很快淹没于丝丝缕缕的疼痛之中——原来看见他失望落寞,看见他黯然神伤,是这样疼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