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最后一式刺出。此刻,清风徐来,她身后碧水波光粼粼,乌篷船的船桨荡开一层一层的涟漪;江初照西子色的袍子像极了断桥下盛满金光的一湖水,被风又卷起的袖摆像接天招摇的荷叶边。
剑身银光凛冽,锋锐的剑尖直指着自己。方才被斩断又踢起的柳叶像心猿意马的目光迎风盘旋。
她读过太多书,听说过西域有人信佛。今日,她学着书中的样子,诚恳地在岸边叠起一丛一丛的玛尼堆,也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船桨拨动的水声在石子投下那一刻,打破了四目相对的沉寂。柳叶轻飘飘地落至于剑尖上,轻得泛不起波澜。
有人眼波微动。梵唱中她寻得了一丝气息。
君不见白虹饮涧金错刀,飞花满袖满香径。君不见晴雪下滩白玉装,抱月醉酒醉柔情。天青澄澄,碧波漾漾,声喧乌船桨,色静柳叶梢;是她酿造春色,又断送流年。
那样直白又明亮的目光让江初照有了一刹的躲闪,她握住剑柄,将剑尖朝下递给顾熙,“学艺不精,女郎满意否?”
柳叶飘飘然落到青石案上,顾熙身后的仆从接过剑。
顾熙昂头看她的双眸澄澈明亮,“文韬武略,中郎举世无双。”
江初照理了理衣袖,依旧是那副书生的样子,“女郎谬赞,运气使然罢了。”
顾熙:“一墨掌乾坤,万箭定千山。中郎太过自谦。”
江初照“张机设阱”,却好像“尽入彀中”;那日的磁青色袍子没有请君入瓮,反倒是自投罗网。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比意气风发的周疏少了几分杀气,比运筹帷幄的贺循少了几分算计,比天潢贵胄的司马信少了几分矜傲。娉娉婷婷,端着世家的几分风范,未经世事,可又实在聪颖。
江初照说话总是打官腔,与人弯弯绕绕太多,头一遭遇到直白,便有些令人无措了起来。
“小立风前,恍然初见,情如相识。”顾熙看着她说,“小女才疏学浅,不知能否成为中郎志同道合的好友呢?”
江初照想反驳她,因为相见恨晚的知己不能用“小立风前,恍然初见,情如相识”来形容,但她已无心与她再攀扯。
“在下衙署还有公务,先行一步,失礼之处,请女郎海涵。”她拱手匆匆离去,次日便离了建康。
入冬后扬州的寒意带着湿气直直往人骨头里钻,每下一场雨,便多了几分寒意扒开皮肉,直接浸泡着骨头。
穿再多也没用。
陌上偏僻的茅屋四处漏风,因前两日刚下了场雨,阴云缠绵的天气,四处漏风的屋顶上的茅草散发着一股霉味。
屋中央生起了一堆火,木柴还没干透,几个人围着那堆冒烟的火,咳嗽声不断,眼角的泪不知是熏出来的还是咳出来的。
江初照有些后悔今日穿了官袍。阡陌田埂踩上去像沾了水的糯米粉,她的袍摆已经沾了些淤泥。
火苗越烧越小,烟却越来越大,呛得屋里几个人连连咳嗽。都水使索性拿着一旁堆着的打湿的柴一搅和,颤颤巍巍的火便熄了。
几个人被烟呛出门。刚一迈出门,风便直直地往衣领和袖口里面灌,冷得人只想缩成一团。黄粱、都水使几个人双手环胸在门口徘徊,不知是进屋被烟熏好,还是在外吹寒风好。
吴郡太守匆匆从那头赶过来。刚从杂草迈上田埂,步伐便小心翼翼了起来。拎着袍子害怕滑倒的战战兢兢,和想要健步如飞赶来的急躁,加上寒风在一旁添油加醋,样子却滑稽了起来。
“下官吴郡太守见过江中郎。”他喘着气,额上连薄薄的一层冷汗都没有;脸上被冻得只剩下严肃。又与黄粱、都水使几人一一见了礼。
在外吹风唯一的好处是方才身上的烟熏味被一扑而散。江初照仍可以端明月清风的架子。她拱手回礼,丝毫没有方才被烟熏的狼狈。“府君多礼了。”
黄粱、都水使也一一与他回礼。
“这一月有余,我几乎将吴郡的湖河都走了一遍,差强人意。只是大魏各地都有相同的困境,淤泥堵塞,堤高于岸,蓄不住水,扬州还算好的。这汛期来时蓄水不成,毁地淹田,春秋耕时节又贵如油,让百姓苦不堪言。”
“是,是。”太守在一旁附和。江载的大名他是如雷贯耳。且不说从前种种,光是三年来在青州、冀州、益州的事迹便让人不敢怠慢。
“冬日百姓闲暇,修好了水利,来年春汛也好耕种,若因此收成好了;诸位也算是功德一件,造福一方了。”
“是。广陵王和中郎如此心系百姓,真是扬州之福。”太守堆着笑脸,江初照神情不变,倒是她身后的都水使面色不悦。
都水使是朝廷下放到十三州主管水利工事的,只要当地修的河堤不垮,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每年朝廷拨款还有油水可捞,这个肥差冬日里更是闲着无事。
偏偏江初照为了收买江左人心,把他拉出来吹冷风不说,说了一堆为国为民的冠冕堂皇的托辞,只为拿他的赃款充公。来吴郡一月有余,哼,十天都在打他钱的主意。却不能拿这人怎么样。
“此事是府君和都水使为民造福,在下不敢居功。”江初照带着三分和煦言,“等把这片湖看完,在下拟好了水利工事的纲要,还请诸位指教一二。”
正行在阡陌间,大道上被冻得清脆的声音传来:“请问对面可是江中郎?”
黄粱快步上前去,回道:“正是。请问尊驾何人?”
“扬武将军、荆州长史顾圳之女。”对岸答话。
下了马车,身后侍女替她披上披风。遥遥相对,依旧是阴沉沉天色中一颗蒙不上尘的明珠。
“女郎。”江初照上了大道,朝她拱手行礼道。
身后太守虽未开口,却表现得热络得很。
“朱府君。”她也一一见了礼。
“中郎可否借一步说话?”不知是冻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面颊泛起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