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飘了零星的雪堆在阶前,屋里烧起了地龙,紧闭窗牖上的糊纸渗出朦朦胧胧的、暖烘烘的灯光,能依稀看见灯雾中飞舞的雪花。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翘头履踏在白雪上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惊扰了这个安静的夜,又像是在附和夜的安静。
“先生。”这一声很轻。轻得像鹅毛落到江初照肩头。
她朝披着袍站在廊下的渚月拱手,“扰了姑娘好梦。”
渚月揉了揉眼睛,穿上外面披的袍子,伸手要去解她外面的披风。
江初照往后退的动作很干脆迅速,这样防备的姿态让渚月的睡意瞬间消散,“先生这是……”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可还有热水?”江初照问。
渚月皱了皱眉,“不知先生何时归,一直留着的。”
“多谢,”江初照朝她拱手,“姑娘睡去吧。”
她回房点了灯,脱掉披风;被披风裹着的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江初照把披风搭在衣珩上,卸下腰间的剑。
糊窗的纸很薄,能顺着薄薄的一层看见里面模糊的身影,和听见压抑的,轻声的咳嗽。
水汽氤氲。江初照扯下被血和汗浸湿后紧贴在身上的里衣。她泡在浴桶里疼痛从全身传来,忍不住倒吸几口凉气,分不清是几日鏖战的疲惫,还是战场的无眼的刀剑留下的未处理的伤口。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热浴驱走残留的寒意,她终于轻轻皱起眉头,比柔情还要温和的水生出啮齿,在伤口边缘小口小口地啃噬。
她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
只穿了一件中衣,披了外袍,回房推开门,暖意扑面拥住。她看见渚月身前的案上放着一堆药瓶。
转身关上房门,瞥见衣桁上褪下来的脏衣也不见了。
“先生,我替你上药吧。”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到官袍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一连几日未归,渚月不够聪明,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也许跟之前一样,江初照又是一个人面对那些刀光剑影。
“抱歉,将姑娘送给我的花弄丢了。”江初照跪坐在案前,面上依旧和煦。
渚月的泪突然决堤,扑簌簌地落下来。意识到失态,她连忙抹去泪,吸了吸鼻子,又用袖子擦了擦脸。
“我的风雪里没有归人了,先生是风雪里的归人。”她的哭腔带着强行的镇定。其实那封信写没写完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再也送不出去了。
她对江初照的喜欢,不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的喜欢,也不是“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的喜欢。她只是公主府的一个管事女使;江初照的鲲鹏大志比清辉寄托的长相思更宏伟,她追随江初照尽一点绵薄之意,是不是就相当于,也在追随她。
江初照做了二十几年的小姐,出入前呼后拥,但她自小便没有与人坦诚相待的习惯。即便是沐浴,也是穿好了里衣,再出屏风穿外袍。
她的眸子垂下来,像在沉思,又像在为难。
“那劳烦姑娘,替我擦一下后背的伤口吧。”
这一觉很沉。直到水滴到地板上的声音渐渐清晰,江初照才反应过来,方才梦里的是浣衣声。
还有些混沌,江初照不敢起身太急。她听着寒风扑在窗纸上的声音,好像又要劳烦渚月替她补袍子了。
换好衣裳。她拉开门,恰巧渚月已经端着药,抬了手准备敲门。
越过渚月,廊下碧落色袍子遗世独立于皑皑白雪之上,她一怔,又顷刻反应过来,拱手道:“崔长史”
崔玉棠笑了笑,“我已与清河崔氏诀断,中郎还是唤我‘玉棠’吧。”
说什么好像都显得苍白。江初照作揖道:“别来无恙,玉棠。”
崔玉棠回敬她万福礼,面上的笑依旧柔和,打趣道:“几月不见,中郎有恙。”
“惭愧,惭愧。”江初照回。
或有感慨,但往往许多接踵而来的事总是令人来不及感伤,待到好不容易有点间隙拾起零碎的情绪时,又欲说还休。
“药要凉了,中郎先喝药吧。”她脚步未动,看来还有话。
江初照喝了药,“多谢姑娘。”
渚月退下。崔玉棠不请自来地到了她门前,江初照侧身让出路。
赶在她开口的前面,江初照率先讲:“玉棠还是唤我‘初照’吧。”
“你身上有伤。介意我上榻吗?”
江初照做了个“请”的手势。脱了履上榻。江初照盘腿与她隔案而坐。
“我回来了。”崔玉棠说。她太骄傲了,日日去晨昏定省,也让司马信骑虎难下。“这几日青州的事,初照可说与我听听吗?”
“久盼君归。”江初照如释重负。“证据和公文我昨夜派人急递上去了,现在只等回复了……”
有了崔玉棠在身边。刺史的印章和司马业亲赐的玉佩信物拿着也不烫手了。今日能拿着印章代行刺史事,日后呢?创业之际不拘小节,可大业克成之日,哪个人君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呢?